太阳爬到地平线上又走过半轮,钱自莱站在另一个城市的院子里想:那天的回见,果然不是亚伦说错了。
因为现在亚伦正站在他面前,笑着和骆峤拥抱后,将双臂转向他。钱自莱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他和亚伦抱了一下。
“又见面了。”亚伦又问他:“露营怎么样?”
“挺好的,原来那天你说的回见真的是回见,”钱自莱像骆峤出卖周舟一样毫不留情地出卖了骆峤,他说:“我还以为是你说错了,骆峤说你的中文不是很好,所以分不清再见和回见。”
骆峤此刻的表情很明显是心虚,他往后退,手伸进院子里很旺盛的绣球花丛里揪啊揪的。亚伦露出了然的微笑:“我给你们送帐篷那天,他就说会带你回来,所以我才说回见。”
“可能他想给你一个惊喜,就像现在这样。”
“确实惊喜。”
亚伦没把他们当外人,寒暄几句就转身回去。他的本职工作是木工,钻进操作间里叮叮当当地开始工作了。
院子里的绣球开得郁郁葱葱,长势一片大好,但就是太好了。花朵盛开的角度一模一样,叶子也绿得不正常,骆峤半天没揪下来一朵,钱自莱凑过去一掐——塑料的。
钱自莱有点讶异地又捏了捏:“假花啊?”
骆峤拨开塑料假花,露出后面的真绣球,矮趴趴地长在地上:“前面是假的,那里是真的。”
简直是脱裤子放屁,钱自莱脑子里第一反应是蹦出这么一句。
骆峤凑近他,压低了声音和他说:“亚伦的妻子几年前去世了,绣球是他妻子最喜欢的花,所以……”
未尽之意很明朗了,钱自莱掐灭上一秒的想法。
“……哦,”他干巴巴地回答:“可人已经死了,这么做不是也没意义了吗。”
骆峤找了个喷壶给假花浇水,水就稀稀拉拉地淌到地上:“不会啊,至少证明人虽然死了,但还有人记得她。只要记得就有意义。”
“不说这个了,”骆峤拉着钱自莱往里走:“带你进去看看。”
他住在阁楼里,木楼梯已经很老旧了,走起来咯吱咯吱的响。骆峤侧着身子上楼,手就很自然地牵住了钱自莱。
阁楼里的空间很矮,有一扇很小的窗户,推开正对着院子里虚假繁荣的绣球花。钱自莱吸了吸鼻子就闻到空气里腐烂的木头味,他环视一圈,房间里只有一张床,一张书桌,一个衣柜。木制书桌放在窗边,上面摆了盏灯,还有看到一半的书,墙上挂了张世界地图。
说简陋也简陋,但再简陋其实也和钱自莱没关系。但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骆峤应该住在更好的地方,而不是在这个小阁楼里。
太奇怪了,钱自莱想。
即使大脑中翻江倒海,他也没表现出半分。骆峤熟门熟路地从衣柜里翻出一套家居服,他抖了抖上边的褶皱:“穿我的睡衣,你那件太厚了。”
钱自莱接到手里,他突然想起来什么:“亚伦不是有个叫塔莎的女儿吗?怎么没见到她。”
骆峤理所当然地答道:“去上学了啊,今天又不是周末。”
“那晚上会回来?”
“不会,她上的是寄宿学校。其实学校里只有两个学生,”骆峤笑了笑:“一个是亚伦的儿子,另一个是亚伦的女儿。”
钱自莱表情颇为意外:“这里没有别的孩子了?”
“当然不是,不过,大部分人是不会送孩子去学校的,浪费钱,”骆峤对这种行为不评价,因为这里的情况比较特殊:“但亚伦是那种,比较重视教育的爸爸。他的孩子们英语都说得很好,也会一点中文。”
“哦,在没钱的情况下,上学确实是一种高投入低回报的事,”钱自莱觉得很正常,在这里亚伦或许才是不正常的那个:“他(亚伦)自己中文就挺好的。”
骆峤在这出入犹如无人之境,进出仿佛在自己家一样随意。他又带钱自莱下去,满屋子乱窜,花丛旁有一个搭起来的凉亭,很简陋,就是木头和干草搭出来的一块天地。在一小束温暖的灯光下,亚伦正从木制的大酒桶里舀出一大勺紫红色的液体,三个人的杯子都被盛满了。
骆峤从厨房端出流淌着蜜色的炖肉,汤汁很粘稠,他给钱自莱夹了一块,喂到嘴边了。钱自莱看也没看地张开嘴,被甜得皱了皱眉。
“不好吃吗?”骆峤摊开掌心,平放在钱自莱嘴边:“吐出来吧,可以吐到我手上。”
“有点甜,但还好。”钱自莱往后扬了扬头,躲开骆峤的手心。
骆峤觉得还好,他是南方人,口味本来就偏甜:“你不喜欢太甜的?”
钱自莱慢吞吞地咀嚼,然后摇头:“也不是,只是肉就应该是咸的吧,做成甜的总觉得怪怪的。”
骆峤啊了一声:“我下次注意,还以为你会喜欢甜的呢。”
钱自莱把碗接过去摆在桌上:“你就做你喜欢的呗,我又没干活,也不能要求你为我改变自己的习惯啊。”
喝酒的时候钱自莱以为杯子里的是葡萄酒,喝的时候发现不是,是一种混合的莓果味,而且明显度数不低,他压住骆峤蠢蠢欲动的双手:“你别喝了,再耍酒疯我可治不住你。”
骆峤哦了一声,果然没再动了。
亚伦坐在他们对面,给骆峤倒了杯果汁,无酒精纯天然。他揶揄地对骆峤说:“这是塔莎最喜欢的,你别都喝完了。”
骆峤撇了撇嘴:“我现在难道和塔莎属于同一个等级了?”
钱自莱插了一嘴:“虽然我还没见过塔莎,但她应该不会明知道自己酒品很差,还要喝度数很高的酒。”
亚伦大笑着点点头,把酒一饮而尽了。三个人笑着聊天,笑着把杯子喝光又再填满,亚伦说他的儿子和女儿,说起他之前当医疗掮客时遇到的人和事,骆峤和钱自莱只是听着,钱自莱转头看到骆峤的脸,他突然觉得这个平淡的画面幸福得不真实。
直到酒喝完,直到时间流走,钱自莱才接受自己此刻正处在这样的幸福中,而这是骆峤带给他的。他没带眼镜,现在看不清骆峤的表情,他觉得这不仅仅是因为近视。
他看了骆峤一会,突然勾住骆峤的脖颈,把他往自己身边带了带。钱自莱俯下身,在骆峤耳边说:“谢谢你。”
骆峤条件反射般地回答:“不客气。”
他想问为什么要说谢谢的时候,钱自莱就不说话了。
三个人一起理了理那丛假的绣球花,主要是亚伦在整理,骆峤和钱自莱大部分时间站在后面看,但两个人看的也不太认真。
钱自莱在想:刚才看到阁楼里只有一张床,他们今晚要睡在一张床上吗?要不然自己还是打地铺吧,但腰有点受不了……
骆峤想的是:他的酒品真的很差吗?钱自莱刚才为什么谢谢他,他干什么了?
两个人丝毫不同频,但同样毫无逻辑又杂乱无章的思考在他们回到阁楼里后结束了。
亚伦特意上楼看了看他们,留下一句晚安就下楼了,骆峤和钱自莱面面相觑,两个人同时张嘴又同时沉默。
最后还是骆峤率先开口:“你……去洗澡吧,晚了没有热水。”
钱自莱也没谦让,反正早晚都要洗,早晚都要睡。
一小时后空气里充满湿漉漉的水汽,两个人身上是同一种沐浴液的味道,他们并排躺在床上。这虽然是一张双人床,但对两个身高都在一米八往上的男人来说还是有点小,是那种虽然不挤但也不能随便动的程度。
刚开始两个人都保持着一个礼貌距离,但当骆峤放松身体的时候,钱自莱突然说:“我觉得这里不适合你。”
骆峤的身体侧着面对钱自莱,脸埋进钱自莱的肩膀和枕头间的一块缝隙里,两个人没有身体接触,但贴的很近。
他模模糊糊地发出一个尾音上扬的嗯,代表疑惑的嗯。
“你得住在更好一点的地方…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觉得。”钱自莱看着骆峤露出来的小半张脸,这是很年轻的一张脸,一张在钱自莱面前永远笑着的一张脸。
骆峤闷闷地笑了笑:“这里已经很好了,而且更差的地方我也住过。刚到医疗点的时候,好几个人挤一个大通铺,晚上有打呼噜的,有说梦话的。早上起床困得不行,还得打起精神开始工作,相比起来这里简直是天堂。不过你为什么这么觉得?”
钱自莱无声地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你就当我在说梦话吧。”
他又问:“你没想过换份工作吗,当医生也不一定非要在这里,回国不是也一样?”
“一样,但又不一样,”骆峤把脸仰起来,搭在钱自莱曲着的手臂上,“你知道吗,我爸在我小的时候是军医,我出生以前他是战地医生,我哥也是战地医生。”
钱自莱了然道:“啊,你这属于耳濡目染。”
“差不多吧,”骆峤似乎被拉进某段回忆里:“家里有很多奖杯和证书,我爸打了个很大的柜子,里面一大半是他的,一小半是我哥的,但就是没有我的。”
“阿莱哥,”他用下巴尖磨了磨钱自莱手臂内侧的肉:“你说我是不是挺傻的?连这个也要计较。”
钱自莱被骆峤的下巴磨得有点痒,但他没动:“有点,但小孩子不都是这样吗,爱比较。”
骆峤对这个称呼很不满,他的脸往下压了压:“你别这么叫我,不喜欢。”
他又抱怨:“你就不能把我当成你的同龄人来看待吗?”
“怎么可能啊,”钱自莱忍俊不禁地说:“我比你大七岁,再怎么心里暗示自己,这个数字也不会消失吧。”
骆峤不管这些:“反正就是不喜欢,你以后别这么叫我。”
“行,那我应该叫你什么,骆医生?这个称呼你应该挺喜欢的吧。”钱自莱说。
“还可以,但我更喜欢你叫我的名字……”骆峤越说声音越低,直到消散在空气里。
“知道了,骆峤,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