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不澈低头看着孟红檐,她的小脸被风雪吹得通红,却依旧倔强地踮起脚尖为他披上大氅。
他伸手轻轻拂去她发间的雪花,轻声道:“你怎么来了?天这么晚了,又黑又冷,不该在刑部外面等我。”
孟红檐抿了抿唇,眼中带着几分担忧:“殿下去了刑部,我心里始终不安,便过来看看。殿下,事情……怎么样了?”
裴不澈没有立刻回答,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她先上马车。孟红檐顺从地上了车,裴不澈紧随其后,车厢内温暖如春,与外头呼啸的风雪相衬。
马车驶离刑部,车轮碾过积雪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裴不澈靠在车厢壁上,闭目沉思。
孟红檐坐在他对面,目光始终落在他身上,欲言又止。
良久,裴不澈睁开眼,正对上孟红檐关切的目光。他道:“阿檐,你不必担心。老师的案子,你哥哥会查个水落石出。”
孟红檐轻轻点头道:“殿下,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我知晓张山长对你来说不止是老师,如今他遭此不测,你定然心中难安。我只是不想看你一个人扛着。”
裴不澈心中一暖,伸手握住她的手,感受到她指尖的冰凉。他摩挲着她的手背:“阿檐,有你在我身边,我便觉得安心许多。”
孟红檐低下头去,声音轻如蚊蚋:“殿下,如今我们是夫妻,唇亡则齿寒的道理我岂能不懂。”
裴不澈暗自叹了口气,才道:“阿檐,老师的案子牵扯甚广,朝中风云变幻,我不想你卷入其中。可现在看来,你我早已无法置身事外。”
他话里略带歉意,孟红檐抬起头,展颜道:“殿下,在其位谋其事,没有人能独善其身,你如此,而我亦然。”
裴不澈道:“阿檐,你可知道我继续追查下去,可能会与逸阳王正面冲突。到那时,朝局动荡,你我或许都会陷入危险之中。”
“我自然知道。”孟红檐毫不犹豫地点头:“可是殿下,张山长一生清廉正直,若不能还他一个公道,不免要叫天下文人寒心。况且若让真凶逍遥法外,让真相掩盖在泥土里,这不是律法追求的正义。”
裴不澈面色一怔,瞬间又释然。
马车在风雪中缓缓前行,车厢内弥漫着月麟香的味道。
“阿檐,我还恍惚记得我在春瓯书院读书的日子,现在回想起来,在书院的日子竟然是我有且仅有的最松快的时光了。”孟红檐静静看去,他眼眶微红,仿佛下一瞬眼泪就要落下。
孟红檐略微思索一番,笑道:“先前哥哥跟我说,那时你经常与山长争论不休,山长总是被你气得要发好一通脾气,哥哥他们都不敢说话。”
裴不澈也笑:“年轻气盛,总认为老师的观点太保守。我自知老师对我期望甚高,他肯定对我很失望。”
红檐反手握住他的手背,轻声宽慰道:“忠佞善恶太复杂,没有人能轻易定义谁忠谁善,意义过于沉重,坚持划清反倒会浑浊不堪。”
“世人都说淮陵王裴不澈是个奸臣佞贼,阿檐,你为何如此信我?”
先前史书匆匆几笔道完他的一生,只落下几个褒贬不一的词句,要他生生世世都钉死在历史的耻辱柱上。而今这个历史的反面教材就在眼前,孟红檐却觉得,历史对他太不公平。
裴不澈不该曝尸城门,受尽万人唾弃。
他该万古长青。
千百年后的现代,没有人会真正深究裴不澈究竟是为何而死,但她与他同床共梦,便不能再坐视不理。
孟红檐的话堵在了嗓子眼,半晌才道:“因为你是裴不澈,所以我就信你。你我是夫妻,裴临安,没有人比我更相信你了。”
“可是阿檐,我以后再也没有老师了……”裴不澈心头一紧,再抬起头时眼泪挂在眼角,将掉不掉:“我的老师去世了,我连保护他们的机会都没有。昔日高将军是,今日老师也是,他们都是皇位的牺牲品,是我为数不多敬重的人。”
历史上记载名将高正武是在前线病故的,孟红檐也是后来才得知,高正武与柔然在陈郡交战时腹背受敌,后方守将却以驻守后方之名迟迟不肯出兵援助,而守将便是听了逸阳王李晔的授意。
待裴不澈率军增援,战场上只剩战死的军士,三万余人染红了荼靡河的水。高正武身中数刀,手里还死死扶着军营的旗子,绛红色的军旗在风沙中猎猎作响。
裴不澈苦笑道:“高将军曾说,我能做一个万民称赞的好将军,我似乎也没做到。”
“做到了。”孟红檐轻声说:“临安是世上最好最好的将军。”
他如是说:“我不求彪炳史册,也不管什么万寿无疆,此生抛廉弃耻,为的也不是声名卓越。”
裴不澈是有点迂性在身的。他暴戾恣睢的性格、杀伐果断的外表下,埋的是一身君子骨,一副赤胆心。
“要的,你就当是为了我。”孟红檐清澈的眼睛看着他,带着些许坚定,将他从混沌中引出来:“你生,我是你坚不可摧的后盾。你死,那我便永远是你的身后名。”
她有些困倦,说着说着眼睛已困得睁不开了,脑袋一歪,枕在了裴不澈的肩头。
孟红檐有些迷糊说道:“裴不澈,你不会死的。”
身边人没听清楚,稍稍垂着头细听她的后话。微弱的月光照在她的脸上,在上面映出阴影,孟红檐靠在他的肩头,轻声呢喃道:“裴不澈,你要长命百岁,再无所忧……”
裴不澈是耀眼的,但感情又是自卑的,即使喜欢的人就在他眼前,朝他伸出手,他也走得小心翼翼。长此以往,便觉得是痴心妄想,因而开始患得患失。
他这样的人,在黑暗中待久了,再触碰到从裂缝里照出来的一缕阳光,对于身处黑暗的人来说,这缕阳光灼眼,亦为向生的希望,然后刻骨又铭心。
裴不澈的马车到府门口已过了子时,夜色沉寂,寒意将散未散。楼内夜夜烧着地龙,暖得只叫人踏入楼内,便全然将深冬的寒意抛之脑后。
小厮恭敬接过来人手里的大氅,他收了青竹伞,拂去肩头的雪,这才进了楼内。
李晔抬眼看见来人,丝毫不见惊讶,他信手斟下一杯茶,道:“这么晚了,舒大人还光临王府,看来确有要事。”
舒望津到案旁坐下,冷哼道:“这么晚了,殿下不也没睡?”
李晔不语,只是哼笑。
“邓天流失踪了。”舒望津抿了口茶,简明扼要道:“现在不止我在找他,孟寒云的人也在找。”
李晔微笑:“舒大人在中京手眼通天,要找区区一个太史局丞,岂不是易如反掌?”
“殿下想得倒是简单。”舒望津斜他:“您或许觉得无所谓,但张剑屏把名单给了邓天流,现在他手上有证据。虽说要杀邓天流的人是我,可殿下别忘了,张剑屏是你派人下的毒……说到底我们还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话说得别那么难听嘛,舒大人。”李晔恶劣地勾了勾嘴角,意味深长道:“本王当然知道,所以已经派人去秘密搜捕邓天流了,他单枪匹马的还能躲到哪里去。”
舒望津不屑道:“倘若此时汝南王向他示好呢?殿下总不能大张旗鼓的去搜汝南王府吧?”
“自然不能。”李晔颇有闲情般地煮茶,将泡好的茶汤倒入公道杯中,挑眉道:“舒大人尝尝这个,刚到的明前茶。”
舒望津蹙眉看他一眼,举杯仰头一饮而尽,然后重重地放下茶杯。
李晔缓缓道:“本王的人回禀了,孟寒云那边已经查到了邓天流与你私交甚密,张剑屏中毒是受你指使。如此一来,李尧清不想与裴不澈结仇,便不会去向邓天流示好。更何况,李尧清并不知道他手里有名单,所以本王这个好弟弟压根不会插手这件事。”
“说起汝南王殿下,您莫不是忘了,殷寄真不日便要抵京。”舒望津捏着茶杯,有些幸灾乐祸道:“下官可听说,殷寄真同汝南王殿下关系匪浅,她可是一心一意拥护汝南王的。”
殷寄真是泉陵大帅,是仅次裴不澈的兵马大将军。邺朝尚文抑武,边关守将有爵位者甚少,而殷寄真打破了邺朝百年来不封边将的传统,其爵位还到了封无可封的地步。
“殷寄真此人确实很厉害,不过一个女人而已,如今朝中对她颇有微词。她如果聪明就应该知道,是李尧清有用还是本王有用。”
而今的朝廷过半数是李晔的党羽,殷寄真女儿身一事迫在眉睫,李晔便是算准了对于殷寄真来说,投靠哪边对自己更有利。
李晔勾唇一笑,笑意不达眼底。他端起茶杯,淡淡问道:“舒大人,这茶如何?”
舒望津低头,茶杯里的茶水清澈透亮,是上等的好茶。他回道:“茶是好茶,可惜喝的人心思太重,品不出味道。”
他意有所指,李晔何尝听不出深意。放下茶杯,狡黠道:“心思重的人,才能品出茶的真味。舒大人,你说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