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不澈站在门外,透过门缝静静地看着她,心中那股压抑的情绪在这一刻得到了些许缓解。
“殿下,你怎么来了?”她放下书卷,起身拉开门,迎了上来。
“今日宫中无事,便过来看看你。”裴不澈微微一笑,语气温和。
小女娃怯生生地躲在孟红檐身后,待裴不澈想伸手去摸摸她的头,小女娃又扭头跑开了。
“她有些认生……”孟红檐欲盖弥彰解释了句,她打量着他的神色,眼中带着几分关切:“你看起来有些疲惫,可是朝中又出了什么事?”
裴不澈摇了摇头,淡淡道:“不过是些琐事,无碍。”
孟红檐没有再多问,只是轻轻握住他的手,柔声道:“既然来了,便好好休息一下吧。庄子里买的桂花茶到了,我让人煮了些桂花茶,你尝尝。”
裴不澈点了点头,任由她拉着自己在石桌旁坐下。桂花茶的香气袅袅升起,带着一丝甜意,令他紧绷的神经逐渐放松下来。
两人相对而坐,孟红檐为他斟了一杯茶,轻声道:“庄子里的日子虽清静,却也有些无聊。你若是有空,不妨多来走走。”
裴不澈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香沁人心脾。他抬眼看向你,眼中带着几分歉意:“这些日子朝中事务繁忙,倒是冷落了你。”
孟红檐笑道:“我明白你的处境,不会怪你。只是……我总有些担心。”
裴不澈放下茶杯,握住她的手,语气坚定:“不必担心,一切有我。”
孟红檐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她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些什么,却终究没有说出口。
孟红檐的指尖在青瓷杯沿轻轻摩挲,她望着杯中浮沉的桂花。忽然想起前些日子在医馆时,孟寒云与她闲聊说的话。
“老师又在御前参了淮陵王一本,说他嗜杀成性……”
春瓯书院的山长张剑屏在历史上是除宁致以外,对后世文人影响颇深的文学大家,说宁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说起来,他不仅是宁致的老师,还教导过承明帝和众多皇子公主,春瓯书院更是人才辈出。
据史书记载,裴不澈幼时与宁致、孟寒云同窗共读,三人皆受教于张剑屏门下。张剑屏曾多次赞誉裴不澈,称其“胸怀韬略,有治世之才”。反观如今备受推崇的“梅下春瓯”孟寒云,在张剑屏眼中却不过是个勉强合格的学生。这番评价,虽显苛刻,却也折射出张剑屏对裴不澈的器重与期许。
至于张剑屏是何时与裴不澈政见相左的呢?
孟红檐细细回想了一番。承明三十三年秋天,晋陵王举兵反叛,承明帝震怒,下诏命裴不澈两月之内平定叛乱。彼时,裴不澈临危受命,率北境军与叛军在荥阳交锋。
荥阳一战,三万叛军将裴不澈困于城中月余,围了个水泄不通。援军迟迟未至,城中粮草断绝,饿殍遍地,百姓哀鸿一片。
裴不澈不得已重开兵刃,率领仅剩的五千北境军,为百姓杀出一条血路。
将军饮酒,壮士断腕。
传闻城破之际,尸骨堆积如山,鲜血飞溅,染地三尺。裴不澈杀出城门时,衣襟浸血,双目赤红,脚踏鲜血白骨,宛若从地下爬出来的恶灵。叫人看之心惊,见之胆战。
然而,外界所传的荥阳一战,却是裴不澈屠尽全城,血洒黄土,哀嚎满天,腥气半月不散。
至此,张剑屏便一纸奏章送到御前,弹劾裴不澈“暴戾嗜血,不堪为将”。而众文人受张剑屏影响,亦先入为主,认为裴不澈穷凶极恶,便对他口诛笔伐,连带整个北境军也没有幸免于难。
“阿檐?”温润的嗓音将她惊醒。
裴不澈正望着她,阳光在他鸦青的衣襟上洇开深浅不一的墨痕。他总爱穿这样暗沉的衣裳,倒像要把自己藏进夜色里。
“这茶......”孟红檐刚要开口,忽闻檐上传来瓦片轻响。
裴不澈瞳孔骤缩,茶盏脱手而出的刹那,三枚银镖已破窗而入!
“小心!”裴不澈揽住她旋身避开,茶汤泼在石桌上腾起白烟。
五个黑衣人破门而入,刀光如雪练横空。剑气将廊下灯笼扫落,在青砖上滚出细碎的火星。
孟红檐被他护在身后,他袖中暗弩铮然作响,为首的刺客应声倒地。
“殿下小心!”裴不澈惊诧转头,正撞见她从发间拔下银簪,反手刺入刺客的穴位,刺客立马载到地上。
他格开迎面劈来的刀刃,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你会武?”
最后一个刺客见势不妙欲逃,却叫裴不澈掷出的茶盏击中膝窝,踉跄跪倒在地。
“不会呀,但有的地方只有大夫知道,很容易杀人。”
血腥气混着残存的桂花香在庭院弥漫,孟红檐低头看着染血的指尖,忽听得身后传来衣料窸窣。裴不澈的披风带着体温裹住她单薄的肩头,袖口的月麟香气息拂过耳畔。
“是逸阳王派来的人。”他声音沉冷如铁,“他真是愈发肆无忌惮了。”
她望着裴不澈擦拭剑锋的侧脸,月光将他眉骨投下的阴影拉得很长。
李晔按耐不住,突然派刺客来刺杀裴不澈,大约是今早与承明帝的谈话传进了李晔的耳朵。
明知道派来的刺客定是杀不了裴不澈,李晔想鱼死网破,那裴不澈也不必顾念旧情了。
裴觉带人来收拾干净尸体,孟红檐拉着他去了后院。将将穿过长廊,便听到一阵朗朗读书声。
“这里怎会有小孩子念书?”裴不澈有几分惊诧地看着她。
跟着孟红檐走到尽头,透过窗户看过去,里面有一群小孩整齐有序地坐在下面,有男有女,捧着书卷摇头晃脑地念着书。
孟红檐抬抬下巴,道:“那些都是周围村民的孩子,还有的是庄子上做工夫妻的小孩,她们因为家里没钱供私塾,所以我就请了老师来给她们上课。”
上首坐着个身着锦缎交领衣裙的女子,头发利落的绾起来,耐心地给孩子讲解要义。
“是个女夫子?”
“是啊,她本是杭陵太守的女儿,因不满家里给她配的婚事,偷偷跑来中京的。”孟红檐微微一笑:“我俩也算是志同道合吧。初识那会儿,她说女子也该闯出自己的一片天地,于是才来庄子上教孩子们念书的。”
裴不澈侧头看向她,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她的侧脸上,映出她眼中坚定的光芒。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明明身处世俗的桎梏中,却有着冲破一切的力量。
孟红檐继续道:“圣贤孔子既说‘有教无类’,那女子也应该走进学堂,她们也有读书的权利。”
“你……不怕被人非议吗?”裴觉低声问道,语气中带着几分担忧,却又夹杂着难以掩饰的钦佩。
孟红檐轻笑一声,目光仍然停留在孩子们身上:“说我恬不知耻也好,罔顾礼法也罢,我要让天下所有女子不以性别为卑,不以身份为耻。星星之火尚可燎原,那将会是千千万万个我。”
说罢,坐在上首的女夫子忽然抬起头,目光穿过窗户,与孟红檐对视了一眼。
这份宁静并未持续太久。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一名侍卫匆匆赶来,单膝跪地,语气急促:“殿下,京中急报!”
裴不澈眉头一皱,沉声道:“何事?”
侍卫抬头,神色凝重:“春瓯书院山长张剑屏死了。”
“张剑屏……死了?”裴不澈先是愣了一瞬,脸色霎时沉了下来,眼中闪过冷意。他握紧了手中的剑柄,指节微微发白,声音冰冷:“怎么死的?”
侍卫点头,语气急促:“是,今早被发现死于家中,死因不明。朝中已经传开了,有人说是……是殿下所为。”
孟红檐闻言,眉头紧蹙,眼中闪过一丝担忧。她轻轻拉了拉裴不澈的袖子,低声道:“此事蹊跷,张山长虽与你不和,但此时他死得不明不白,怕是有人故意栽赃于你。”
裴不澈冷笑一声,眼中寒意更甚:“李晔果然按捺不住了。他派刺客不成,便想用这种手段来逼我入局。”
张剑屏前些日子还在弹劾裴不澈,突然在家中暴毙身亡,所有的人都会怀疑是裴不澈铲除异己所为。他日史书落笔,裴不澈又会多一条残害忠臣的罪名。
孟红檐握紧了他的衣袖,语气坚定:“无论他们如何算计,我们都必须冷静应对。张山长的死因必须查清楚,否则朝中那些对你本就心存疑虑的大臣,恐怕会落井下石。”
裴不澈低头看向她,眼中的冷意稍稍褪去。他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道:“你放心,我不会让他们得逞的。”
他转身对侍卫吩咐道:“立刻派人去查老师的死因,务必找到线索。”
侍卫犹豫道:“此案……陛下派孟侍郎在查。”
“是我大哥!”孟红檐稍稍松了口气,孟寒云不待见裴不澈是真,但他一向追求真相,从不出冤假错案。便是为了孟红檐,也会查清楚真相。
孟红檐站在他身旁,轻声问道:“你打算怎么办?”
“李晔既然想借老师的死来陷害我,那我们就反其道而行之。他不是想让我成为众矢之的吗?那我就让他自己露出马脚。”
孟红檐微微一愣,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说……我们要引蛇出洞?”
裴不澈点头,嘴角勾起冷笑:“李晔自以为聪明,但他太急了。他派刺客不成,又急于用老师的死来陷害我,必然会留下破绽。我们只需要找到那个破绽,就能反将一军。”
“况且,他还没蠢到想用老师的死来动摇我的地位。只是老师对朝中文臣影响颇大,一半文官皆是他门生,他一死,朝臣不会让我好过的。”
孟红檐站在廊下,望着远处渐渐暗沉的天色,心中思绪万千。她轻轻叹了一口气,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的绣纹。
两人回到城中时天色已尽暗,暮霭似轻柔的墨色锦衾,悄然覆落中京城。
裴不澈掀帘先下了马车,而后转身去扶她,孟红檐走上台阶,见有人直直站在府门口,她定睛一看,那人不是孟寒云又是谁?
“哥?你怎么来了?”
孟寒云斜睨她,对裴不澈道:“殿下,老师去世一事想必您已知晓,下官现下前来……”
“哥!”孟红檐打断他:“张山长绝不是殿下杀的。”
孟寒云没理她,继续道:“下官是奉陛下之命,请殿下到刑部过一趟。”
“孟大人,老师那边……如何了?”
孟寒云沉吟片刻,还是一五一十道:“仵作看过了,老师是中毒而亡,而且在老师房中还发现一封尚未寄出的信,信上提到了殿下的名字。”
裴不澈道:“信中提到我?”
孟寒云垂眸:“是……信中提到殿下曾威胁过老师,若再弹劾就要他性命。”
“这分明是栽赃啊。”孟红檐道:“哪有威胁人还给人留下把柄的?”
孟寒云耸肩:“没办法,如今证据全指向殿下,就算我们都知道不是殿下,可找不到证据很难服众。而且陛下下旨了,要殿下去刑部受审。”
“那走吧。”裴不澈淡淡道,又先上了马车。
“哥哥,殿下在刑部不会有什么事吧?”孟红檐扯着他的衣袖,道:“明日我可以去看看张山长的尸体吗?或许我能找到线索呢。”
“他堂堂淮陵王到刑部能吃什么苦?他若在刑部真出了事,刑部上下都不够赔的。我还没说什么呢你就护上了!”孟寒云一把把孟红檐拉到一旁,压低声音道:“阿檐,此事你不该插手。”
孟红檐抬头看向他,倔强道:“哥哥,殿下他是无辜的。”
孟寒云蹙眉道:“如今朝中党派纷争不断,此案尚未查明,你怎知他无辜?”
“我相信他。”
孟寒云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无奈,最终叹了口气:“罢了,便是为了你,此事我也要查清楚。倘若真是他,我绝不会包庇。”
红檐展颜:“多谢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