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了十几天砖坯,刘正同认为制坯流程不难,难的是像罗大柱那样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像罗大柱这样的老手,一天能做七八百块砖坯,至于刘正同这类新手,最开始一天想做五百块都有难度。
不过制作砖坯说到底只是简单的机械劳动。经过十来天的锻炼,正处青壮年的刘正同制坯速度已赶上年纪大了的罗大柱。
比起制砖,更难的还是制瓦。
先要制作大瓦坯,然后切割下一层两根手指厚的薄瓦坯,将其慢慢包裹在瓦筒上。这个瓦筒,要先套上棉布,放在一个圆形的转动平台上。
接着,他们需要转动平台,用木块沾水拍打包裹在瓦筒上的瓦坯,直至瓦坯表面光滑。接着拿起瓦筒,让瓦筒底沾满锯末后放在地面上,取下锁扣,向上拉走瓦筒,瓦坯才算成型。
最后,等圆筒型瓦坯阴干后,轻轻拍打瓦坯,因为原本的瓦筒上有分割线,此时瓦坯经拍打后就会分成四块瓦片,到这才算做出真正的瓦坯。
这一步很是关键,刘正同不知拍碎了多少瓦坯,挨了罗大柱多少骂,才琢磨出经验,不再轻易拍碎瓦坯。
八月十三日,砖坯和瓦坯已经铺满砖窑旁的整片平地。
刘正同小心翼翼地在砖坯间的路走动,扶起晒得半干的砖坯,将表面晒干的砖坯垒上架。
“与你说个消息,要放假了。”黄有才笑咪咪走过来,递给他一把白茅根,“尝尝,刚挖出来。”
刘正同擦掉额头上的汗,黑黢黢的脸上看不出表情。他双手在衣服上蹭蹭,接过白茅根,甘甜的汁水浸润舌尖,他立时笑了,“真甜”
吃了几根,他想起黄有才刚说的话,“放假?”
“是,刘社长刚说的,中秋放三天假。”黄有才道,“但砖窑离不开人,要留人照看。这次罗组长和二毛守。”
刘正同情绪不高地应了声。
“放假怎生不高兴?”黄有才嚼着白茅根,颇为不解,“这次放假还有戏看!刘社长请了唱戏的来谱口冲,就在唐家大屋旁边新建的大坪。那个大坪你去看过么?好硬,跟石头铺的一样,但与石头又不一样。他们说,是甚么水泥做的。”
水泥?
刘正同想到前些日子黄有才跟他说大同社新成立一个生产组,下面设砖瓦、肥皂、水泥、竹木等小组。罗大柱就是砖瓦小组长。当时他还纳闷肥皂跟水泥是何物。
“你记得去看,蛮有意思。”
黄有才既然这样说了,他便第二天去了。跟着他的还有他爹娘。倒不是他叫的,二老早知道大同社的女社长请人来唱戏。路上人很多,看来消息早已传遍周边数个村落。
“女大王甚么都好,就是爱乱花钱。我听说,一个月要花三百两!”
“三百两?那她如何付得起同伢子的工钱?同伢子,突然放假,不会发不起工钱罢?”
“怎生发不起工钱?她是神仙下凡!但……同伢子,罗师傅说了么?放三天假,要扣工钱么?”
“哎呦!只要付得起工钱,扣几天也没事。”
爹娘你一嘴我一嘴,说的刘正同心里烦躁。但他也不确定扣不扣钱,只能搪塞过去。好在很快到了黄有才所说的大坪,他爹娘兴致勃勃地去看戏了。
他倒是没有跟去。
大坪地面是灰白色的,很硬很平坦,而且干净,比他家潮湿的地面强得多。
他踩着水泥地坪,东望望西看看,发现一个月不到的时间,唐家大屋周边变化不小。
首先是大坪前面,原本野草丛生、坑坑洼洼的土路被修的又宽又平。这条大土路东北方向贴着泥鳅罐上去,西南方向沿着丘陵群的山脚下去。这个他早已发现,毕竟土路连接了砖窑,只是他没想到已修的这么长。
其次是大坪对面的大木棚。四面开放的木棚里整齐排列着三排半人高的木头柜子,上面摆满新鲜的蔬果、米面粮油以及其他杂物。商贩在卖力吆喝,客人也在扯着嗓子砍价。
最后是人,大坪上、路上、木棚里到处是人。像这样热闹的场景,他只在故州铺赶集时见过。
刘正同想带他爹娘去木棚看看,合适的话可以买点过节的东西。不料他爹表示早已看过,没什么要买的;他娘也说不要浪费钱,但又补充说市场里有一样叫“肥皂”的东西不错,就是太贵。
肥皂?
刘正同想起黄有才说的“肥皂小组”,便自己过去了。
买肥皂的档口在市场中央,与其他木柜隔开,四面都面对客人,端的是不同一般。
肥皂档口只有肥皂,且只有两大类肥皂。一类淡黄色,分为三款,实际只是大小不同,分别为一两、二两和三两装,可清洗衣物;另一类深绿色,只有一款,二两重,有药草的味道,可清洗身体。
档口可以体验,黄色的肥皂洗衣服确实干净,绿色的肥皂清洗手臂也确实舒服。但价格着实贵了,三款黄色肥皂价格从高到低为五十文、二十八文、十五文。至于绿色肥皂,更是天价,一块竟要一钱九分银子。
“难怪没人买!”
刘正同低声嘀咕几句便溜了。
但他仍觉得新鲜,心想以后要跟着黄有才一起去食堂帮砖窑工人打饭。
八月十五,中秋佳节。
但贫苦人家的中秋算不上佳节。要不是今年谱口冲唱了三天戏,他们指不定忘了中秋节。
难得的免费娱乐让谱口冲,也包括祖家冲、罗塘的百姓十分高兴。虽不是载歌载舞,但也让人暂时忘却辛劳。或许,正因为这样的热闹冲击人心,在它骤然消失后,人们不禁怅然若失。
用罗大柱的话来说,是“你们心野了”。
收心的办法也简单,就是干活,死命的干活。枯燥重复的生活叫刘正同躁动的心冷却,多余的心思日渐减少。
唯一挠动他心的大概是运来煤炭的牛车。但随着一车又一车的煤炭送来,他的生活又趋向麻木,直到罗大柱板着脸说可以装窑了。
刘正同以为罗大柱心情不好,却不想第二天装窑时刘社长亲自来了。他看到罗大柱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时,瞬间明白过来,罗大柱是紧张,不是心情不好。
但很快他发现自己仍旧猜错了。
“社长,此番头次用煤烧砖,我怕……”
罗大柱躬着身子,畏畏缩缩说道。
“放心,罗师傅只管做,即便出了差错也无妨,能从中学到东西便值得。”刘社长劝勉一句后便看向黄有才。
黄有才在他们几个窑工面前高声喊道,“开始装窑!”
刘社长既已下了命令,罗大柱再无推辞的道理。刘正同几人被他指挥着,将晒好的砖坯瓦坯运进砖窑。
进窑前,罗大柱忧心忡忡地问道,“社长,不如先装一半试试看?”
刘社长却摆手道,“不必。”
罗大柱只得进窑。
窑里,刘正同和黄有才给罗大柱递砖,罗大柱接过后按经验摆放起来。
刘正同看得出来,罗大柱起先多少有些紧张,毕竟刘社长在一旁看着。不过刘社长一句话没说,甚至一点声音都没发出,罗大柱愈发轻松,动作愈发娴熟。
装窑持续三天,刘社长自然不可能一直看着,而且刘正同认为刘社长其实并不太懂烧砖,站在这里只是给罗大柱试验的底气罢了。
砖窑完成后,便要封闭窑门,点火烧窑。
罗大柱说,烧窑一旦开始,就不能停下。他和黄有才日夜轮流带队照看窑火。
刚开始,烟囱里冒出的浓烟,尤其是夜晚有时从烟囱里冒出的耀眼的火花,叫他心潮澎湃,看得入迷。但随着两班倒对身体带来的疲倦深入骨髓,他每天几乎沾床就睡,脑子里只剩下烧窑什么时候结束的念头。
然而烧窑只是开始。
砖窑关火后,要立刻封闭烟囱和窑顶,挑水倒进窑顶用砖和夯土做成的土坑。
水渗入窑里,蓬的一声闷响,大片大片白雾从砖窑升起。
刘正同看得兴起,罗大有却告诉他,窑顶土坑要一直挑水上去保持水位,不能太多,多了砖会爆裂;不能太少,否则砖会变成红色或者杂色。
这次他们不仅要日夜看护,还得时刻注意水位,从谱口水里提水,然后爬陡坡上到窑顶倒进土坑。
纯粹磨人的体力活。
刘正同的心凉了一半。
“洇窑最要小心,”罗大柱说,“要是不注意,毁了一窑砖是小事,若是炸窑,还会出人命。以前我跟到我师傅学的时候,就见过一次,砖窑周围的五个人被活活烧死。”
白雾还在升起,刘正同却不觉得有趣了。虽然黄有才告诉他炸窑可能性不大,但他每次上窑顶,都会心悸一下。
洇窑持续六天,罗大柱突然大笑,憔悴不成样子的刘正同坐在地上一动都不想动。
“出窑!出窑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