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四年七月十六日,公元1631年8月13日。
天蒙蒙亮,寨子岭的一处山头响起洪亮绵长的铜锣声音。余音未了,罗狗屎急不可待地扯着嗓子大声喊道,“天光了,天光了!都起来操练,晚了要罚跑!”
声音散去,寨子复归沉寂。
过了一阵,才陆续有人从房屋里走出来,站在刘今钰、杨文煊两人面前。
刘今钰看着眼前挤作一团的人群,面色凝重,一言不发。
渐渐的,广场上嘈杂起来。几十个人里总有没心没肺的,有吊儿郎当不记事的,贴在一起说悄悄话,见没人管,声音越来越大,像石子打起涟漪似的,叽叽喳喳的说话声以他们为中心扩散出去。
越说越起劲,越说越没人发觉情况不对。
刘今钰面沉似水,杨文煊老神在在事不关己,罗狗屎察觉到不对劲,挤眉弄眼,反倒被发现的人嘲笑。
天愈来愈亮,几个女人从房屋里出来,她们看到寨子中央的情景颇感奇怪,聚在一起说了几句悄悄话,其中年纪最大头发已白了小半的女人朝其他人点点头,大步走过来,向刘杨二人见礼,然后问道,“刘社长,杨社长,到时间了,为何大老爷们还在,我们三队今日不操练么?”
女人是邓大刀的发妻赵同桂。昨日刘今钰将大同社众人分为四小队,其中22个满16岁的男性被分为第一、第二小队,小队长分别是邓大刀和贾闷头,13个满16岁的女性和10岁到15岁的男性则被分为第三、第四小队,小队长分别是赵同桂和罗狗屎。
第一、第二小队全天操练,第三、第四小队则轮流操练,空闲那队负责当天做饭、清洁、照顾小孩等后勤任务。
按照刘今钰昨天的安排,第一、第二小队卯时集合整队,半刻钟内出寨操练,第三小队卯时一刻集合整队,在寨内操练。
她们估摸现在已经过了卯时一刻,但罗狗屎没有敲铜锣提醒她们集合整队,寨中的广场仍站满人。
男人们看到赵同桂过来,终于有人意识到情况不对。人群里响起“嘘”声,喧哗退潮,众人疑惑甚至懵懂地看向刘今钰。
“呵!”刘今钰冷笑一声,“说啊,继续说啊!为何不说了?昨日我说的,你们一句都没听进去!”
众人噤声,有人喘喘不安,有人不以为然。
“蒋寅。”
刘今钰喊了句,蒋寅慌忙站出,面色潮红,不知是畏惧还是羞愧。他用力喊道,“到!”
“好,你还记得这一点,喊你名字要大声回‘到’。”刘今钰表扬一句,蒋寅稍稍放心,却不想刘今钰话锋一转,严厉批评道,“但我昨天也说了,铜锣声响后,立即起床,五分之一刻到广场集合,为何你过了三分之一刻才懒懒散散走出来?”
蒋寅不敢直视刘今钰几乎要喷火的眼睛,低着头说道,“我……我肚子疼,便去茅房……”
“抬起头!”刘今钰喝道,“我如何说的?回答要看着我眼睛大声喊出来!”蒋寅一脸委屈地抬起头,刘今钰继续训他,“你记住,你们也记到,莫管甚么事,只要到操练的时候,都要打报告。蒋寅,你说,晚到甚么惩罚?”
蒋寅心里叫苦不迭,却只能大声回道,“罚跑十里!”
“没错,罚跑十里,你自己记住。操练结束后自己多跑十里才能回来。”刘今钰指向一团乱的人群,“归队。”
蒋寅走回“队伍”,好些人幸灾乐祸,他却没什么反应,这倒不是他转性了,而是他清楚,刘今钰对那些人的惩罚不会比他轻。先拿他开刀,不过是他地位比较高,可以对邓大刀和贾闷头那样有地位的“杀鸡儆猴”,又能更加放肆惩戒那些地位低的。
然而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刘今钰居然直接拿“猴”开刀。
“邓大刀,贾闷头,出列!”
贾闷头很干脆站出去,邓大刀迟疑了会才跟上去,他们身后众人不说目瞪口呆,但至少被吓了一跳,那些不以为然的此时才收起那副吊儿郎当的姿态。
刘今钰劈头骂道,“娘巴爷,你二人为何不喊‘到’?在我面前摆架子,还是害怕在以前属下面前丢面子?”
邓大刀皱眉,贾闷头张嘴想反驳,但对上刘今钰盛怒的眼神,想到隐隐作痛的身体,他又闭上嘴。
他俩其实也很惊诧,刘今钰说话做事虽然有些独断,但之前对他们保持着基本的礼貌。他们想不通刘今钰为什么会突然发火。
“我昨日如何说的?你二人记得么?纪律,服从,你二人做到哪一点了?”刘今钰训道,“身为小队长,慢腾腾出门集合,到地方后非但没第一时间整队,纠正队员的错误行为,反倒带头与人聊天,纪律在哪?对我的命令置若罔闻,甚至喊你二人出列还不愿意,这就是服从么?”
刘今钰厉声道,“纪律、服从,不是空话,更不是只针对下面人的,就算我犯错,照样要罚!你们记到,从古至今,从来是有组织的胜过无组织的。组织从何而来?唯有讲纪律、听命令的队伍才有组织!地痞流氓再多,没有组织,把力合在一处,便是乌合之众,死伤几人一哄而散,这般的队伍除了凭借人多欺负老百姓能做甚么?
“大明万万人口,为何打不过几十万人口的东虏?就是他们没有组织!庙堂高官只为官位,地方乡绅只为家产,战场兵将只为脑袋,一根麻绳散成几股,如此跟没有组织的青皮有何不同?以前大明与鞑子打仗,那鞑子散在草原上分成几个乃至几十个部落,也是谁也不服谁,同样没有组织,所以两边是青皮互殴,打成平手。如今的东虏却是有组织的,八旗令行禁止,浑然一体,便如青皮遇上官兵,明军岂能不败?莫管大明,还是蒙古鞑子,内部组织都已崩坏,各势力各行其是,互不相帮,甚至彼此视作仇人,空耗国力,否则东虏如何逞凶!”
众人听得懵懵懂懂,唯有蒋寅、邓大刀等少数人听出点道理。但这么点道理并不足以让他们理解刘今钰要他们做的一切。
“我不提抗击东虏,拯救黎民百姓的套话。我只问你们,要是官兵来剿,你们打得过么?要是雷公寨招了上百人来攻,你们扛得住么?打不过,扛不住,便是死路一条。你们死了,你们爷娘妻儿会是甚么下场?被当场杀死?被牵连下狱?被凌辱买卖?还是逃过一劫,却因为无人养饿死冻死?”刘今钰扫视一圈,与她对视的都把头低了下去。她凌厉的眼神落在贾闷头和邓大刀身上,两人心口一紧,无言以对。
刘今钰朗声道,“但只要你们听我的,我保证官兵剿不灭你们,雷公寨再多人也打不过你们。往后的日子也只会越来越好。如今你们最低二两银子,以后说不定是三两、四两。”
低下头的都抬起头,抬起头的眼睛都发光。前天摸底时刘今钰发了基本月薪,蒋寅去邵阳城拿回了银子,于是昨天比武划分小队后又发了余下月薪。刘今钰在他们心里信誉度满分。所以哪怕没被刘今钰的道理打动,也被白花花的银子打动了。
刘今钰如何不知众人的真实想法?这里面哪怕有一个人真的懂她,她都得感谢老天爷降下人才。不过真懂假懂在目前还不重要,她现在是要彻底改造这群人的土匪习性,要培养他们服从命令的意识。
这也是她选择了队列训练这一“老土穿越者练兵手段”的原因,就算队列不适应现在的战争形态,但至少能练出一支听话的兵。
“小队长以下,罚跑十里。”刘今钰说出惩罚,众人刚被蜜糖大棒砸过,哪有反对的,“小队长罚跑十五里!身为小队长,本该约束队员,反倒违反纪律,必须重罚!”
小队长就两个,邓大刀和贾闷头,邓大刀面无表情不知服不服气,贾闷头耷拉着脸,但也没出声反对。
“还有我。”
刘今钰顿了顿,“身为卫队长,没管住队员,没管住小队长,更该重罚。操练结束后,我罚跑二十五里!”
“不可!”
“如何可以!”
“刘社长你没错,是我们错了!”
蒋寅、邓大刀、刘麻怪等人接连出声反对,却被刘今钰驳斥:
“你们记住,大同社卫队,无论哪个,下到普通队员,上到我,都得遵守纪律,服从命令,没有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