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州的另一座城——白榆城里,徐瑾受江知月的邀请,去她的院子里协助她著书。
不知不觉又到了八月,绿树阴浓,蝉鸣一声接着一声,互相倾诉着最后的希冀,汇合成夏日的余音。
徐瑾许久没出院子了,这暮夏之景,倒是没什么变化。
她的院子到江知月的院子之间有一段距离,要穿过一段很长的长廊,在长廊尽头,她遇见一人。
那人上了年纪,头发花白,目光深邃,披着黑色斗篷,右手拄一根实心红木拐,左手由姜沅沅搀着,不怒自威,令人生怖。
徐瑾初时没认出她来,只是被她的气势吓住,双脚像灌了铅似的,迈不开步,一双眼却毫无畏惧地直盯着那人,这才想起似乎与她有过那么一面之缘。
这不就是在栖仙镇卖上官伊离面具的那位老妪么?
老妪慢步走到她身前停下,岳风兮拱手道:“主君。”
老妪打量着她,良久才开口问:“你就是跟在上官那孩子身边的女娃娃?”
徐瑾还在想她究竟是什么人,一时忘了回答。
老妪又道:“你叫什么名字?”
徐瑾依旧不作声,一旁的姜沅沅倒是好心起来,替她答道:“回主君,她叫……”
“你多什么嘴!”老妪侧首低声呵斥一声,又转回头来,对徐瑾道,“我问的是她。”
她虽笑着,徐瑾却觉得比方才不笑时还要令人害怕,她立时回过神来,咽了下口水,答道:“莫……莫瑾。”
说完她就后悔了,她都已经在人家的地盘上了,她会不知道她的真实姓名么?何况这人似乎知道莫离就是上官伊离,此时撒谎好像没有太大必要。
只是,这个名字,这个姓氏,总与在这个世界的前半年相连,多少能给她带来一些力量。
果然,那老妪嗤笑一声,道:“你还是不要同我扯谎的好,那孩子虽不爱说话,倒也不说假话。”
恰在这时,江淮之匆匆赶了过来,脚下生的风吹乱了肩头的发丝,他呼吸急促,欠身行礼,紧声解释:“主君,她不是我们府上的人,不太懂规矩,请主君勿怪。”
见了他,老妪却忽地变了脸色,也没叫他起身,霎时之间庭院里落针可闻,树上叽叽喳喳的蝉也喊累了,一齐噤了声。
不知是真过了好一会儿,还是这气氛叫人度日如年,老妪总算开了口:“不是与你说过,不要再让我看见你这乱糟糟的头发么?”
她的声音发寒,不同先前。
“请主君恕罪。”江淮之的腰弯得更低了些,从始至终毕恭毕敬。
然而老妪仍不甚满意,从鼻腔里发出轻微的“哼”声,又道:“收起你的小心思。她既不懂规矩,从今天开始,便跟在我身边吧。”
“主君三思!”江淮之猛地抬起头,“她不大会照顾人,主君要是缺人,我可以另派……”
“好了,我不缺人照顾,”老妪打断他,“就这么办。”
……
苍州锦城。
这些日子是非多,上官伊泽和上官伊离兄妹俩好不容易才聚到了一起,一同坐在书房里批阅公文。
处理完几桩大事后,上官伊泽皱着眉头,开门见山道:“凌王去过凤都了?”
上官伊离淡淡应了一声:“嗯。”
“你知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上官伊泽放下手中的毛笔,激动地略提了提声。
“我知道。”上官伊离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头继续在公文上批注。
“你知道?你知道你还见他?!他从前那样利用你!”上官伊泽深吸一口气,又一口气吐出来,“你这十年是真摔坏脑子了么?”
上官伊离这回眼神也没给一个,淡然道:“谈不上利用,他利用我混淆视听,我不是也利用了他入局么?顶多算是互帮互助。再者说,在联系上十三之前,若不是他,我未必走得出淮安。”
上官伊泽说不出话来,只看着她,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他注视着上官伊离胸前的那一抹刺眼的黑,半晌,又问道:“你脖子上的是什么?”
上官伊离闻言,看了看那枚方戒,又抬头笑着看他:“这个啊,你不是知道么?”
上官伊泽翻了一个白眼,站起身来。
“反正你们俩之间的事,我不同意!”他用力地甩了甩广袖,背过手,大踏步出了书房。
没过一会儿,他又跑了回来,站在门口抗议道:“我不同意!你听见了吗?!”
上官伊离笑笑,置之不理。
批完最后一份公文,她也出了书房,探望许迟和许如云去了。
许迟伤势较重,但在丁香的医治之下,已没什么大碍。许如云本就没受什么伤,只是有些发烧,吃过药后躺了两三天,也好得差不多了。
房门敞着,上官伊离远远便听见了里头传来的丁香与许如云的声音。
丁香问:“这个呢?”
许如云答:“嗯,半夏。”
“这个?”
“苏合香。”
“这个。”
“梧桐子?”
“你为何会认得这些?”
“之前在府里翻到过一本医书,觉得甚是有趣,就看了看。”
丁香顿了片刻,试问道:“你随我学医如何?”
“不要。”
上官伊离走进屋内时,便见许迟坐在矮桌旁,伸着胳膊,呆呆地看着丁香给他换药。许如云一手撑着脑袋,一手无聊得捻着未经处理的药材。
见来人,许迟蓦地直起身,咧嘴喊道:“阿离!”另两人也纷纷看过来,打了招呼。
上官伊离点了点头,许迟又道:“有大哥的消息了吗?”
“还没有。”上官伊离站在门侧,抿了抿唇。
“怎么还没找到?”许迟紧紧拧着眉,“不行,我要自己去找。”
他作势要站起来,却被丁香按了回去,上官伊离瞥了眼他的手,道:“你去添乱么?”
丁香也含笑道:“许将军,我提醒一句,以你现在的身体状况和如今的处境,出了锦城,便是送死。”
许迟瘪了瘪嘴,突然蔫了似的,耷拉着脑袋。
上官伊离道:“眼下,你还是先将伤养好吧,”她垂下眼帘,“凌王也安排了人去寻,无论是生是死,都一定会找到的。”
……
许城附近的一处林子里,霜九背着奄奄一息的许述一路狂奔,不仅要集中精力辨别下山的小路,还要不停躲避身后射来的暗箭。
他吐掉嘴里的血,粗略估计了一下,大概有三十人左右。
倏然,一阵风刮过,莫容时飞身过来,挡在了霜九身前,下一瞬,几个月使落在了他们身后,霜九见是自己人,这才停下来,大口喘着气。
莫容时手持长剑站在最前方,侧头瞥了眼霜九背上的许述,又看了看身前众人,哼笑道:“真是叫人好找啊。”
对面领头的那人发丝蜷曲,眼窝深陷,身材高大,虽穿着南卫的服饰,可还是一眼就能看出他是一个乌西宛人。
隔着几丈远的距离,那人不屑地看向这边,扯了扯嘴角,道:“莫楼主还是那么爱多管闲事啊,可惜我今日没空陪你玩儿,你让你的狗将他背上那人留下,我便放你们离开,如何?”
莫容时嗤笑一声,道:“图多将军这是到年纪了?怎么眼神也不好了?我若是非要带走他,你还能杀了我不成?”
“莫楼主就这么自信,凭你们几个人,能从我的手中逃脱?”图多乜眼道。
莫容时看着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一字一顿道:“谁说只有我们几个?”
他话音刚落,身后便响起了“哒哒”的马蹄声,不消片刻,皇甫绝凌就出现在了他们眼前,身后还跟着好些个无影卫。
皇甫绝凌坐在马背上,眼神凌厉地看向图多,道:“图多将军,好久不见了!”
图多眯了眯眼,谨慎地看向他们,质问道:“怎么?凌王殿下也要来掺一脚?”
皇甫绝凌轻哼一声,斜了他一眼,莫容时却笑道:“你仔细看看,这是谁?”
一旁的霜九闻言,空出一只手将贴在脸上的大胡子取下来向前丢去,抬头看向图多:“图多将军还记得我么?”
两年前,他曾受命炸过他们一个据点,与图多打过一次照面。
图多眸中闪过一抹惊异,很快又敛去了神色,歪嘴一笑:“无影阁下,你这是摊牌了?”
他像一条毒蛇似的盯着皇甫绝凌,仿佛下一瞬就要窜出去缠住他,撕咬他的皮肉。
莫容时霎时提起了手中的剑,警惕起来。
皇甫绝凌仍未理会,只道:“你们把江在勤推上皇位,又以新帝之名行事,如今他一人留在丽阳,你背后那位,就这般放心么?”
现在他们要想在丽阳做些什么,可太容易了。
闻言,图多瞳孔微缩,莫容时瞬间明白过来,接话道:“你现在回去,说不定还赶得上替他收尸。”
图多眼珠子转了几圈,思索片刻,还是败下阵来,他抬起手后撤一步,呵呵笑了几声:“各位,后会有期。”随即下令撤退。
待人一走,莫容时才松下神经,皇甫绝凌下了马走过来,许述神情恍惚,微微抬了抬头,气息奄奄地道:“多谢凌王殿下相助……”
他还没说几个字,就又晕了过去。
皇甫绝凌示意霜九将他交给天楚的人,转而对莫容时道:“丁神医在锦城,你将他带回去,找她医治。”
莫容时点了点头,又别扭起来:“阿离,阿离她也来了锦城……你要随我去锦城吗?”
皇甫绝凌颔首:“我知道。我还有事,先不去了,劳烦你代我向她问好。”
自上回凤都一见后,他们二人一直有书信往来,只是她刚来锦城,很多事务需要熟悉处理,云启也有一堆要事须他亲自解决,这几日他们都忙得有些脚不沾地。
莫容时却以为他是顾及上官伊泽的态度,不敢去锦城,一时之间有点为难。
一方面,他作为一个天楚人,又是太子和公主的表哥,理应同上官伊泽站在同一战线上,另一方面,他又觉得皇甫绝凌其实还不错,至少他年龄与上官伊离相仿,身份也勉强配得上,而且确实帮了他们不少忙。
在他纠结之际,皇甫绝凌已经带着人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