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庆府蓬州,主将战帐。
“将军,那位监军大人素日里常抱怨,说战营生活苛刻,连荤腥也少见。”派去监视小春的手下正向曹镇南汇报着,“许是水土不服,他近日还病了一场。”
“小白脸,软脚虾。”曹镇南讽笑道,“若不是朝廷派来的人,纵是一个眼神我也懒得给他。对了,他病得不重吧,若是死在这里,还要连累本将军。”
“平日里昏昏欲睡,多咳嗽,不能见风,许是风寒之类。”手下道。
“给他送几副药,死也别死在我的军中。”曹镇南道。
“是。”
他们口中的小春似乎弱不经风,几乎要气息奄奄,可此时的小春却站在城墙之上,眺望着黑云密布的远方,看着城下士兵加固城墙,准备着防御措施。
一个士兵经过小春的身旁,小春身披狐裘,装模做样地咳嗽两声,以袖掩面,一副文弱模样。
“人走了,别咳了,到底对嗓子不好。”花在衣分外贴心地拿出随身带着的玫瑰露,给小春饮上一口润润喉,“为了个曹镇南,你何必装出这副模样来?虽说是假,可我看着的心疼却不是假。”
一番肉麻的话,可配上花在衣那双清浅柔亮的眼睛,却仿佛格外真挚,他抬手轻轻揽住小春的肩,轻声道:“你若觉得曹镇南碍手,我便帮你除掉他,无声无息地,除掉他。”
“曹镇南确实碍手碍脚。”小春深沉的双目中哪有半分萎靡,他的眼睛雪亮得如同出鞘的剑锋,“可要除他,绝不能无声无息。”
“你想......”花在衣思索片刻,“你想借他立威?”
“这是他唯一的作用了。”小春道。
小春与花在衣正说着话,却又有一道身影登上城墙。
“在聊什么呢?”十九走了过来,自然而然地将手搭上小春的肩,想将花在衣挤开,可小春的长生剑比他的手更快。
“唰!”剑锋提着十九的指尖划过,倘若十九收手收得再慢一点,他的手指怕是不保。
“凭什么他能碰,我不能碰?”十九露出一副受伤的表情,眼巴巴地望着小春,似是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
可小春只是睨他一眼,便收回了目光。小春负手而立站在城墙之上,广阔视野尽收眼底,而城下之人渺小得皆如微芥。
他已经站在了高处,即便这高处和那真正的凌绝顶相比,尚还不值一提。
“十九。”小春缓缓道,“别忘了你的身份。”
短短七字,却如同轰鸣的警钟,敲响在十九的心头。
是了,他总记得当年万仙堂中的时光,记得那段相依为命的日子,记得他与小春交手的点滴,小春的武功飞速进益,地位也与日俱增,可十九还是记得那个无可奈何的少年小春。
可是时光太快,转眼沧海桑田,小春已经不是当年的小春了。
昔日的小春什么也没有,而今日的小春已一步一步靠近了权力的中心。
小春固然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可即便在这里,小春也已走到自己需要仰望的高度。
十九不知该作何感想,失落吗?羞恼吗?愤怒吗?
都不是。
一股莫名的欣喜与奇异的战栗传遍十九的骨髓,十九看着此时的小春,他的喉结都在不住地滚动着,他的喉咙干涸欲裂,似乎只有小春施舍下一点甘霖,他才能苟活于世。
十九压抑不住嘴角的笑意,他看着小春的眼神近乎狂热。
“是,监军大人——”
大人,我愿臣服,我愿叩首,我愿下跪——
只要给我一个轻蔑的眼神和敷衍的吻......
大人。
此刻的十九敛去了一身的轻浮,他紧紧地盯着小春,用前所未有的恭敬的语气对小春道:“大人,战局都已查探清楚了。”
“说。”小春微微扬首。
“敌军确已驻扎在潼州、顺庆交界一带,距蓬州仅有一宿路程,兵马粮草一应俱全,似是下定决心要攻下顺庆。保宁、潼州敌军似有减少之像,陕西南阳近来有匪乱,当地守军称匪乱已定,而东南播州宣慰司乃杨氏土司,首领杨沛疑有动摇之反心。”十九道,“局势凶险,四面楚歌。”
“敌军首领名作严钧,他身边有个常带面具的谋士,唤作......”小春思索着。
“俞连决。”十九道。
“俞连决......”万剑谷中的回忆涌上心头,那块试天梯下的石碑重现在小春的眼前,那早有定论的命运回响在小春的心头——
“仁道,俞连决;诡道,花在衣。”
生道,沈嵋。
寂道,小春。
一切因果,皆有源头,那伏脉千里的草蛇灰线,终于在此时露出眉目。
“你认为敌军真的想强攻顺庆?”小春看向十九。
“不知。”十九摇了摇头,“一切尚是未定之论,但如曹镇南之流一意孤行,必不得善终。”
“若是我,我便佯攻顺庆,实则派精兵绕道剑门关,直上陕南,与陕南匪军汇合共同南下,联合播州宣慰司吞并整个四川。”花在衣道。
“此计收益虽大,可风险亦大,剑门关险峻难越,播州宣慰司举棋不定,敌军未必会走此险招。”小春想了想道,“播州宣慰司首领杨沛既然举棋不定,便是要看双方势力孰强孰弱,此人首鼠两端,贪心不足,最是要小心提防。”
“可眼下最重要的是,我们要想清楚一点。”小春俯视着山川形势,他沉声道,“敌军若佯攻顺庆,而他们真正的意图所在,又是哪里?”
城墙上风声呼啸,众人思索之间,一道略微沙哑的声音却打破了寂静——
“重庆。”余玉龙走上城墙,他向小春行了个军礼,方才站起身来道,“监军大人,敌军意在重庆府。”
“哦?”小春望向余玉龙,“何以见得?”
“卑职曾与敌军交过数次手,也与那杨沛打过交道。太平军军师乃是俞连决,此人用兵善于藏拙,先前交手之时,他总是将胜负控制于毫厘之间,让人误以为只不过棋差一着。”余玉龙相貌堂堂,却也无甚出众,唯有那一双冷峻的眼瞳和那锐利的下颌,才昭示着他暗藏的异彩。
“你的意思是,俞连决在布一场局,他让你们将军故意放松警惕,认为对手不足惧,从而诱他上钩?”小春很快反应过来。
“只不过是卑职的愚见,权当胡思乱想罢了。”余玉龙知道什么叫以退为进,他说俞连决藏拙,可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再说说杨沛。”小春望着余玉龙,他的嘴角已有了笑意。
“是。”余玉龙似是察觉出了小春话中的兴味,他谈话之间便更加侃侃,他的双眼中似有冷静而坚定的情绪涌流,“卑职有罪,误听了监军大人的谈话。可大人说得没错,杨沛此人首鼠两端,贪心不足,他举棋不定,倘若哪方得胜,他便谄媚投诚,可谓无耻至极。”
“然而恰是这无耻之人,对四川战局又分外重要。俞连决深知杨氏土司之重要,故他必然会在暗中拉拢杨沛。杨沛老奸巨猾,必然笑脸相迎,却又含糊其辞,俞连决必然也知道他在观望战局。故能另杨沛投诚的最好方法,就是让他看到太平军的潜力——”
余玉龙严肃道:“攻取天下的潜力。严钧、俞连决、太平军,他们的图谋不止四川,而是分天下而治之,而攻占天下的立足之点,正在四川。他们想在短时间内攻占四川,站稳脚跟,重庆府便是最重要的一环。”
“倘若能攻占重庆,杨沛定然投诚,到那时川西、川南尽入其掌控之中,倘若陕南匪军再南下与之汇合,保宁、夔州、顺庆定然无法固守,四川一省便尽入其掌控之中。”
余玉龙话尽于此,而小春接道:“占据四川,便占据了长江上游,太平军顺流而下,广收南方匪寇,直捣金陵,南北分治,割据一方。”
余玉龙与小春对视之间,大齐的山河版图似乎就在这咫尺之间展开,他们寥寥数语,似有烽火狼烟四起,无形中攻城略地。
“你——”小春笑道,“很好。”
余玉龙几乎要压抑不住自己的野心,他只能低下头来,推辞道:“大人谬赞。”
“并非谬赞,你有如此之才,却屈居参将之职,这是你们将军眼拙至极。”小春笑着走近余玉龙,“这些话,你同你们将军说了吗?”
“卑职人微言轻,不敢置喙将军。”余玉龙说得婉转,他无非是想说曹镇南刚愎自用,嫉贤妒能。
“哦,那你便是要叛他了。”小春风轻云淡地抛出一把尖刀,等着余玉龙来接,余玉龙蓦地一怔,冷汗滑过额角。
“卑职以为......”余玉龙倒也能屈能伸,他“砰”的一声跪了下来,斟酌道,“卑职以为,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监军大人乃是代表朝廷而来,承天子之意,卑职固然是将军的手下,亦也是大齐的臣民,归附大人,也是归附朝廷,不存背叛与否之说。”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露,一个难得的将才,却把自己的姿态放得那样低,一瞬间小春看着他,却仿佛看到了自己。
小春微微弯下腰来,他轻轻伸出指尖,抬起了余玉龙的的下巴,于是余玉龙只能抬头和小春对视。
那双冷峻的眼睛直视着小春,他双目中深藏的野心在此刻暴露无遗。
小春笑了,他松开了对余玉龙的桎梏,将他扶了起来:“我说过了,你很好。”
这样卑贱如尘泥,却又野心勃勃的人,最重要的是他能跪的下来,这正是小春最需要的人。
他要往上走,他就要培植自己的爪牙,余玉龙是天赐的良机与人选。
“但现在,你仍是曹将军的手下。”小春道。
余玉龙明白小春的意思,他低垂下来的眼中暗流涌动:“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