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浓重,蟋蟀开始在河边的草丛里细声吟唱,青蛙也在河里无休止像大鼓似的呱呱鸣叫着,路灯上围绕着一圈又一圈灰白色的飞蛾,在光影里闪闪烁烁。
一大群人吃好东西收拾好一切,浩浩荡荡的车队由鱼塘开出,随后各自分流于车道。
回到家,江绝走进浴室,把水开到最大。热水从莲蓬头喷薄而出,从头顶淋了下来,白色的雾气自地面往上涌,氤氲的热气不断打在四周的玻璃,上面很快结了一层层的白雾。
水珠按紧绷的肌肉纹理不断地流淌,江绝胡乱掬了一捧水搓着脸,沐浴露打出泡泡涂满全身,如注的水流将一身的浊气冲刷得干干净净。
水流肆意在头顶倾泻,江绝被冲得睁不开眼,就这么闭着眼睛静静站在水下,感受水快速包裹住身体的每个部位,皮肤与热水交织,肉眼可见地慢慢转红。
一切都在向自己不可控制的方向发展,这两天的事交织成了一张难以捋顺的网,让江绝无所适从。
从庆功宴上的共处一室,到垂钓时的五个问题,他们的距离好像越来越近,但总归差点意思,有种说不上来的感受。江绝不知道这样是不是好,总之,他觉得池轻舟对自己的态度变了,变得亲近,有种唾手可得的错觉。
隔天,江绝在水果店忙活着,顺丰小哥抱着一个大箱子走进店里探着头找江绝:“江老板去哪儿啦?这有他的快递,需要本人签收。”
“在这儿呢!”江绝正蹲在一个纸盒子旁给水果削皮,闻言举起了手示意。
顺丰小哥隔着箱子露出小半个头艰难地将快递轻轻放在过道旁,拿出单子让江绝来签字。
“这是什么?我记得我最近没买东西啊?”江绝用牙咬着手套边,将一只手的手套脱下来,甜腻腻的汁水顺着手腕留到袖子里。他一只手悬空着,另一只没手套的手拿笔签字。
“这东西保密发货,你自己拆开看看吧。”顺丰小哥拿上签好字的单子就走了。
汪洋伸长脖子够着看问道:“这什么东西这么大?方方正正的像个微波炉,不会是你买的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吧。”
“怎么可能?你江哥是这种人?”江绝啧了声,索性把另一只手套也脱了,去洗了个手,拿了把剪刀就拆快递。
他熟练用刀尖划开外面的胶带,露出里面白色的泡沫盒。他将泡沫盒里的透明包装袋拆开,竟然是一个锅。
怎么这么熟悉呢?江绝拿起锅左看看右看看,从里面掉出来一本说明书,上面赫然几个大字:摩天海鲜蒸汽锅。
这不就是上次在农家乐看电视那款么!
江绝再仔仔细细看了看贴在箱子上的快递单,上面清楚地标明了签收人的姓和手机尾号后四位,都和自己对得上。
谁买的?池轻舟?江绝第一反应就是他。他赶忙拿起手机对着锅拍了个图,翻到池轻舟的微信又犹豫了。第一句话怎么开口呢?
汪洋倒是眼尖,看到那个锅就跑了过来,兴奋地拿在手里上下端详:“这不是我之前叫着要你买的锅么,你这么快就买回来啦!正好放店里明天我给你们蒸包子当早饭。”
江绝哎哎叫着一把抢过去护在怀里道:“这我给自己买的,你想要我再买个给你。”
“你买的?你平时都不怎么吃早饭你买这个干嘛?”汪洋明显一副不相信的样子。
“从现在起我想好好养生不行啊。”江绝捡起地上的包装袋重新将锅套进去,像是怕汪洋再抢似的直接走出去把锅塞进了车后备箱。
汪洋看着他宝贝的样子不屑道:“不就一个锅么有什么好藏的,你放心我不吃嗟来之食,我自己买,哼!”说完调头就走,企图留给江绝一个决绝的背影。
叮地一声,江绝的手机响了下。他从裤兜里掏出手机,竟然是池轻舟发来的。
轻舟:锅收到了吗?短信提示签收了。
江绝愣了愣,赶紧两只手齐上阵啪嗒啪嗒打字回:是你买的?那天晚上就买了?
轻舟:嗯。
江江江:为什么买给我?
轻舟:锅不好吗?不喜欢?
江江江:挺喜欢的,只是你怎么会想到买给我?
轻舟:上次见你喜欢就想着买给你了。就当我个人感谢你帮我们抓了刘虎威。
江绝腿弯曲着倚靠着车门,两只手打了删删了打,不知道怎么回答,最终决定还是发了个谢谢,关掉了屏幕。
其实他的心里有很多疑问,没想到那晚随口一说他竟然记在了心里,什么时候买的自己也不知道。买这个锅真的是感谢自己的帮忙吗?江绝猜不透,他用力攥了攥手,压下自己心底的起伏与困惑,手机又是叮的一声,他按下解锁键往上一滑,对话框里对面发来四个字:不用客气。
方一湾拎着垃圾袋出来,看见江绝站在车旁一筹莫展,问:“刚才汪洋气鼓鼓地找我事儿,你又怎么他了?”
江绝正烦着呢,什么话也不想说,摇了摇头。
他又看了看后备箱那口锅,抬眼问:“这一看就不像是你能买的东西,谁送的?池轻舟?”
江绝点了点头。
“你只会点头摇头是不是?说句话行不行?又丢魂啦?”方一湾伸出五根手指在他面前摇了摇,见江绝眼神空洞还握着手机愣神,只得摇摇头继续去倒垃圾。
没过多久,方一湾从店里出来,看见江绝还站在车旁,无语地啧了声,手拎着个外卖单送到江绝面前晃了晃提醒道:“别在这儿给我演失魂落魄了,给你找点事做。赶紧去给我送外卖。这次可别送错了啊。”
外卖地址上写着一家老小区,江绝对那地方很熟悉。一路开去,距离越近,路况越糟糕。石子路两旁的树木杂乱排列,树种复杂,参差不齐,树影投落在地面的杂草之上,草丛中点缀着无数繁星般的无名野花。沿路飞驰的车辆,在身后扬起一条长长的尘土带。
像这么老的小区是没有物业的,门口的围栏就是摆设,早就被人折成三段丢在一旁,江绝把车开进去,慢悠悠地找着单子上的二区15栋。
找到再爬楼梯送上五楼,江绝累得直冒汗,难怪没有骑手愿意接这个单子,不仅路程远还要在大热天爬楼,任谁都不太愿意。屋主是一对小夫妻,买水果是为了给孩子吃的,江绝把东西准时送到顾客手上,临走时夫妻俩还客气地道谢。关上门,他扯了扯已经被汗打湿的衣服,此刻已黏糊糊粘在后背上,被江绝一拉,冷空气猛然灌入后背空隙,这才稍稍有些舒服。
车缓缓开出小区,江绝隐约看见前面一栋楼下停着辆电瓶车,车把上还挂着江绝水果店的挂件,很像他妈妈范芳的车子。
江绝忙摇下车窗,外部燥热的空气顿时冲进来,和车内冷气抗衡,他的脸一下子就热得红了起来。他用另一只手挡住窗外直射的阳光,想看得更清楚一些:妈妈来这儿做什么?这个老小区应该没有她认识的人啊?难道是饭店里的顾客?
江绝放慢了车速,把车窗开到最大,凑近了看电瓶车的车牌号,确实是范芳的车。
直觉告诉自己总有些不对劲。江绝皱着眉一脚刹车快速打弯,车身一个回旋,轮胎在地面上发出剧烈的摩擦声。
他停好车走下来,径直走入楼道。这栋楼很明显比刚才那栋潮湿,外面干燥的天气都蒸不干楼道里闷臭的潮气。江绝一边上楼一边听着每层楼房间里的动静,拿出手机一直打他妈妈的电话。
果然上到第四层的时候,从一间房内响起熟悉的一串铃声,江绝挂断电话,声音戛然而止。当下他就笃定范芳肯定在这个房间里,便开始敲门。
出乎意料的,没敲几下,门就从里面缓缓打开。
门刚开了条缝,就从里面钻出一股呛人的霉味,屋内的主人隐藏在黑暗中,如一个尘烟般的膝胧鬼影。他还没有露出真身,江绝就感觉心底有些发毛。
屋内光线昏暗,室外的光线从门缝中投射进去亮得刺眼,一道阴暗嘶哑如鬼般的声音幽幽从门后传来:“江绝,我的好儿子,好久不见。”随后大门吱呀敞开,露出许久不见的一张阴鸷鬼脸。
这是自江绝出狱以来他们的第一次见面。江天正看着他,嘴角扬起一个恶心的弧度,脸塌陷得厉害,眼眶深深凹陷,那双青灰色的眼睛如同深渊一般,狠狠盯着江绝。一种毛骨悚然的恐惧在他心间蔓延,仿佛冰冷的寒流注入他的血脉,寒意透骨欲裂。
江绝的舌头僵住了,双颊微微颤栗着,脑子翻转昏旋,想不通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妈呢?她在哪里?”他嗓音暗哑,沉着脸一把推开江天,江天踉跄着向后退了几步,江绝快速进入屋内,空碎的啤酒瓶倾斜歪扭在垃圾桶边,苍蝇绕着桶盖盘旋,散发阵阵恶臭,墙上的粉刷早已斑驳,墙面布满裂缝和霉斑,江绝厌恶地皱起了眉,迅速环顾四周,并没有范芳的踪影。
江天暴露在光下,露出蜡黄的脸,他伸出枯槁的手佝偻着背扶着门框连连咳嗽,看上去竟十分虚弱。
咳罢,他抬起一双眸色灰暗的眼笑道:“别害怕,你瞧瞧我现在,手无缚鸡之力,还怎么伤害你妈?”说完又是捂着嘴一连串的咳嗽。
“那她在哪儿?”江绝没时间和他废话,见他这副样子,只觉他咎由自取,是他该受的报应。
“别急,我们父子两好久没有谈心了吧,坐下来,我们好好谈谈?”江天用袖子将咳出嘴角的涎液擦干净,走进门坐下,指关节扣了扣桌面。
“如今你不能武斗,打算智取了?”江绝冷笑了声,暗自沉了沉气,大步走过去也坐下,双目直视江天,冷漠道:“你想要什么直接说,不避拐弯抹角。”
屋里没有空调,只有头顶上一架老旧的破风扇吱呀吱呀吹着风,热得让人想发火。
“我要什么?”江天笑了声,脸上却无半点神情,他慢慢凑近压低声音说:“我要我们一家三口团聚呀。我休养了这么久,好不容易能出来走动,最记挂的就是老婆孩子了。”
“团聚?你还有脸提这个?”江绝愤怒地攥紧拳头重重往桌上一砸,顿时扬起一片尘雾,“要不是你,我们不会落到如此地步!现在我妈有了新生活,我也有,你没必要出现,更不必假惺惺地说想念。”
“你火气还是这么大。”江天缩回身子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颤巍巍地拿起桌上的水杯,水里附着了一层灰黑色的脏东西,他也不在意直接喝了一口,接着瞳孔猛地一沉,水杯重重往桌上一掷面色忽变,眼底划过一丝杀意:“既然我享受不到好日子,那么你们也休想过得安生。”
这句话的最后几个字极其清晰又极其低沉,顿时从他周身散发出一股针刺般冰冷诡谲的气场,令人不寒而栗。
江绝怒极反笑,脖颈青筋暴起,瞪着江天道:“你手无缚鸡之力,还会翻了天不成?最多是一根搅屎棍罢了。”
“这是自然,我一个老头子,现如今还真翻不起什么风浪来。不过,如果你小看我,最后吃苦的可就是你自己。”江天的喉咙里滚动着痰声,布满深褐色老年斑的手似鹰爪般嶙峋,他想抓江绝的手,却被江绝先一步躲开。
门锁在此时啪嗒一声打开,范芳匆匆忙忙走进来,看见江绝也是一愣:“你怎么在这里?”
江绝忙起身抓住范芳的手仔仔细细检查,确定身上没有受伤的痕迹才放下心来道:“我还是要问你呢怎么在这里!你知不知道一个人来有多危险,为什么不叫我?李叔呢?他起码要和你一起来呀。”
“哎儿子你先冷静,”范芳为难地看了看江天,把江绝拉到一旁低声说:“是你爸打电话找我的,说他已经是肺癌晚期没多少日子了,就想着见见咱们娘俩,我就没叫你李叔。这不我也是刚到么,想着给他去药店买点药,谁曾想走到半路发现手机没带,这才又折返回来。”
“你就是这么心软,万一他骗你再对你实施伤害怎么办?”江绝一脸的担忧,责怪范芳的一意孤行。
“别担心,出门前我打电话给小池了,他是警察,会有办法保护我的。”
“你还打给他了?他也知道你出来?怎么没和我说?”江绝眸光一沉,就要去翻手机,生怕池轻舟发短信了他没收到。
“别翻了,”范芳把江绝握着手机的手拉下,“我知道你和你爸水火不容,就没让他告诉你。”
“你现在倒是主意大!江天这么危险的人物你只身赴宴,真当自己是关云长啊,还不赶紧跟我走。”江绝眉毛几近要拧到一处,不让范芳再言语,立马攥住她的手就要往门口走,范芳没拗得过他,直接被江绝拽到了楼底。
出了楼道,江绝看了看身后,确定江天没有追出来,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