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珠滚砸,沿着琉璃瓦成串滑下,剔透寒凉。光洁华贵的砖石上溅出水花,一朵又一朵绽得很急,噼啪有声。
帝王的方头朝靴上沾了水,洇开小团的乌色,像是不甚高明的纹样。旁边的宦官福安给他撑着伞,自己在雨里淋得狼狈。福安虽然一直跟在李德昌身边,经他亲手调.教,却天生呆头呆脑,不及李德昌伶俐得宠,伴驾的机会也少。李德昌离京的这些天,他一直战战兢兢,生怕哪里没做好触怒了龙颜。
“陛下,”福安察言观色,声音因寒冷而有点哆嗦,“还是进殿去罢,雨大了,莫要淋着。”
晏懿看了他一眼,没什么表情,却压得他身子一抖,倏然垂下了头。皇帝已在这儿站了小半个时辰,遥遥对着怡和殿的门,就是不进去。他不敢妄自揣摩圣意,只能无声地咒骂这连日不合时宜的秋雨。
水声哗啦。
“哎,水又积起来了,您走这边,”玉染蹚着水送御医出门,见御医神色不耐,微躬了身同他赔笑解释,“几日前就请人来通沟道了,奈何近来宫里忙,实在匀不出人手。我们这儿地方小,地势又低,一到雨天就这样,您多担待。”
她面上稚气未脱,却已学到了几分青荷待人处事的模样。两个月的忙乱让她瘦了些许,脸皮也厚了,对着谁都能挤出笑来。
晏懿往前走了一步,福安忙举着伞跟上,听得御医咳了一声:“这地儿湿气寒气都重,不适合娘娘养病,方才我进去,屋里跟冰窖似的……难呐。”
玉染声音发慌:“今年天冷,可才过了中秋,没有现在就笼炭盆的道理,内务府也批不下来。您多开些暖身子的药方,医好了娘娘,怡和殿上下都感念您。”
“我自会尽力。”御医掂着她塞过来的钱袋,笑也懒得露,“病去如抽丝,急不得。”
御医踩着水走了,晏懿还站在殿外。福安身上雨混着汗,遍体冰凉。他即便再迟钝,也能感觉到晏懿心情不佳。
好稀奇,他懵懂地想,明明整个宫里都知道,皇帝不喜欢淑妃娘娘。
晏懿忽然甩袖大步往前,靴面顷刻便被雨浸湿,连带着玄色常服也湿了大块。福安惊得险些咬到舌头,小跑着追了上去,又不敢大声喊,只哆嗦道:“陛下慢些!”
玉染还没进殿,她站在檐下看雨,神色郁郁。待听见脚步声,她诧异回头,却迎面撞上皇帝,一时惊得礼都忘了行:“陛……”
晏懿已跨进了门,身影没入内殿,留下玉染和撑伞的福安面面相觑。
殿内点着檀香,混着药气,浓得熏人。外面虽冷,却不及内里阴寒,叫人骨头缝里都又酸又痛。也只有这种地方才能养出怎样都捂不热的温淑妃,晏懿望着榻上和衣而卧的人,胸口闷得发痛。
这么多年过去,她的容颜竟没有分毫改变。他一看见那张脸,就仿似回到了二十年前。破衣烂衫的少女赤足坐在污血里,身周是横七竖八的尸体。她脸上身上都满是泥垢,却偏生露出了一双极其干净的眼,就那样无知无畏地仰首,定定地看着他。
他甲胄掩身,长剑沾血,一身煞气还未除尽,本该目不斜视地走过去。可那双眼让他心颤,让他心慌,让他手抖得几乎握不稳剑柄。
走出很远后,他终是没有忍住,按剑回眸。就是那一眼,他隔着血海尸山的滔天仇恨,对不该留不能留的人一见钟情。
他唤她:“淑妃。”
他问道:“你还在怨朕吗?”
温敏合着眼,双手叠放在胸前,呼吸匀停,似乎并没听见。她静默得像一具雕塑,从三年前起便是如此,明明白白地告诉着他,她不需要他的任何关怀,亦或是解释。
“惠和走了,”他又上前一步,终于借着殿内模糊的光线,在女子眼角辨出了两条皱纹,提醒着他她同自己一样,亦是凡人,“你便连样子也不肯和朕装了吗?”
满殿的宫女噤若寒蝉,没有一个敢进来伺候,唯有雨声灌涌入室,冲刷着浓郁的佛香与药香。她睡在雨声里,神色淡漠,半晌才动了下唇。
“妾沉疴难治,恐病气沾染了陛下。请回罢。”
晏懿冷眼看她:“朕叫惠和回来了。”
温敏倏地睁眼。她盯着头顶素色的帐幔,脸色逐渐变得苍白,忽然咳了起来。
“出去!”她难得厉声,喝退了正要跨入内殿的玉染。在晏懿的注视里,她慢慢撑身坐起,满头乌发滑落,盖住了削瘦的肩背。
她望向晏懿:“那些忘掉的事,妾都记起来了,陛下却不肯给妾一个痛快。”
“痛快?”晏懿端详着她倦怠的面容,缓慢道,“你是朕的妃子,若你多顺着朕一些,朕可以让你当皇后。”
温敏微微仰首:“泠儿是陛下的女儿。”
“正因此朕才爱重她!”晏懿冷笑,“朕给过她机会,朕三年前便给过她机会,她若认错服软,也不至于有后来之事。可她偏偏护着杜慎,护着那帮鬼话连天的楞头学生,东云台谏议的折子递上来,连朕都敢骂,她何曾把朕这个父亲放在眼中?朕舍不得杀她,是因为你,淑妃。”
温敏赤足下榻。地面潮湿冰凉,她却恍似未觉,一身薄衣似雪,柔软的发散至腰侧,掩住了身形。她步态摇曳,一步一步如踏莲花,美出了万种风情,可晏懿望着她,仍是只能看见那双眼。
就是这双眼诱他坠入无际深渊。
“你害怕她,”温敏的手抚上他的脸颊,很凉,“三郎。”
晏懿陡然色变,可她仍是说了下去,声音因病而虚缈:“你让她背了天下骂名。”
她的手被晏懿反攥住,力道之大,直接掐出了红痕。晏懿抬手捧住她的脸,指尖还沾着雨水。
“你真的认得她吗?”晏懿反问道,“三年前若非她一意孤行,她的老师怎么会死?不错,她是朕的女儿,那番铁石心肠,连朕也自愧不如!”
温敏的脸离他极近,她不退不避:“是你逼她……”
“是她逼我。”晏懿寒声,“朕养的好女儿,你教的好女儿。出京前朕拿药给她,她接过时眼都不眨。朕叫她回来不只是为了你,更为了她是一把好剑,她无心无情,她是最像朕的孩子。”
“你让她去药谢朗?”温敏的脸上浮了红潮,她愕然道,“谢氏父子都不是好相与的人,一旦暴露,你要她如何自处!”
“她若败了,”晏懿将她的脸又拉近一寸,残忍道,“也不配活着回来。”
晏懿领着福安走了,玉染又等了片刻,虽没听到温敏唤人,还是咬牙走了进去。她一眼看见温敏鞋也不穿地踩在地上,像是不知寒冷,惊呼一声便上前扶人。
“娘娘怎么就这样起来了?本来病就没好,若是再着了寒……”她急得眼泪汪汪,温敏却摇了摇头,轻声道:“把东边的厢房收拾出来罢。”
玉染怔住了:“东厢房?是……殿下要回来了吗?”
温敏掩唇咳了两声,任玉染将她扶到榻上掖好被角:“快了,你青荷姊姊也要回来。”
玉染不觉绽开了笑,温敏的面上却不见喜色。她在昏沉中闭了下眼,又嘱咐道:“以后若还有宦官送吃食来,便直接拿给我,务要让他看着我吃完。”
玉染瞪大了眼:“娘娘不是说,那些都……”
“陛下赏的,”温敏轻声细语,她的长指攥紧了被,却没什么表情,“都是好东西。”
*
京外亦是秋雨连绵。晏泠音连跑了几日的马,几乎没合过眼。苏觅一直跟在她身后,她不停,他便也不下马。连留鹤都撑不住这场奔波,在第三日便被牵去歇着了,那两人却像是铁打的,看得轮值的逐风卫都暗自心惊。
“主子,”到了第五日夜里,有逐风卫上前请示,“城门已经下了,就是赶了去也叫不开门,不如就地歇下,明日一早好进城。”
他们已行至宛京城郊,能遥遥望见城内高耸的角楼,楼内亮了灯,巡逻卫士的身影投照其上,往来有序。晏泠音正勒马饮水,没答话,苏觅便替她应了:“去寻个干净的客栈,要两间上房。”
逐风卫领命正要离开,晏泠音却咳了一声:“不必。”她累日冒雨奔波,嗓子已经变了声,语调却仍是客客气气的,“劳烦找辆马车来。”
此处距城门还有两个时辰的车程,晏泠音是打算在车上挨到天亮,真正做到“一早进城”。逐风卫抬眼去看苏觅,见他轻摆了下手,便转身去雇车了。
冷雨不停,人和马都淋得湿透。苏觅引着马往晏泠音那里靠了些,在短暂的等待中替她理了下被风吹歪的斗笠。他知道晏泠音若非累极,绝不会开口去求这辆车,她的气色太差,若被温敏看见,反而会惹母亲担心。
“公子当年进京之时,”晏泠音并未躲开,只没头没尾道,“也是走的同一条路吗?”
苏觅悠悠道:“乱离之景,尤胜往昔。”
“白水河南岸并无战乱之忧,却依旧遍野流民。我此时听见笙歌繁华,便觉心惊。”晏泠音似在喃喃自语,“这样的土地之上,律法、制度依旧能如常运转,等级依旧森严如铜墙铁壁,地方官的奏报里也依旧四海升平。苏觅,你不觉得可怖吗?”
苏觅被她冷了好几天,很珍惜她这样心平气和地同自己说话,回味片刻才道:“各人有各人的活法,下面能瞒住,是本事。”
晏泠音很轻地笑了一声:“只怕上梁也不正。”车轮滚动的声音逐渐靠近,她率先跃下马背,脚步有些虚浮地往马车走去。
她没回头,因而也没看见苏觅下马时踉跄了一下。他不让逐风卫扶,只朝他们做了个手势,上车时,怀里多了壶热茶。
“荒郊野外,寻不到别的东西,”苏觅不知从哪里翻出只白瓷茶盏,沏了半盏递给她,“喝点热水罢。”
晏泠音的水囊早就空了,着实口渴。她接过茶盏,盏沿刚沾唇,忽然一翻手腕,将茶尽数倒掉了。
哗啦一声,混在雨声中并不突兀,却叫守在车外的逐风卫齐齐打了个寒噤。
只苏觅还若无其事地笑着,伸手要替她再续一盏:“怎么不喝?”
晏泠音天生嗅觉灵敏,嗅得出茶味不对,她一言不发地看着苏觅,神色已冷了下来。那人只是笑,又慢悠悠地翻出第二只茶盏来,给自己沏了半盏,仰头喝尽了。
“加了点安神的东西,”苏觅温声道,“殿下这一路太累,怕是睡不踏实。”
晏泠音搁了茶盏,闭目靠在厢壁上,打定主意不再理他。苏觅也将茶壶茶盏轻巧放下,吹熄了车内的灯烛。黑暗里,晏泠音的呼吸声逐渐平缓起来,苏觅等了片刻,这才抬手轻扣了下厢壁。
立时有逐风卫靠了过来:“公子。”
苏觅哑声:“药呢?”
不等逐风卫回话,他压了一路的咳嗽已骤然爆发出来,弯背躬身,一时胸中似要炸开一般。逐风卫大骇,仓促抬剑挑开车帘,运指如风,迅速点上了苏觅的几处穴道,等他咳声稍缓,这才急忙掏出药瓶,倒了一粒递给苏觅。
苏觅不接,头也不抬道:“两粒。”
逐风卫面露难色,几番咬牙,还是依言又倒出一粒递了过去。苏觅也不要水,硬压着将药吞了,又过了半晌,咳声才完全停下。
车中丢出一块沾满血的帕子,逐风卫接了,听见苏觅低声道:“洗干净再给我。阿承那边有信吗?”
“尚未。”逐风卫也压着声音,即便他知道那茶里的迷香够晏泠音睡上一阵,但小心点总不是坏事,“少阁主脚程快,今日该已到了西蜀境内。”
苏觅合眼默了片刻:“那件事呢?”
逐风卫拣着词:“查到魏收去青州接了个人,也在往京城赶。那人的身世很干净,祖辈皆是当地农户,暂时没探出有什么特殊的。”
苏觅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逐风卫却陡然紧张起来,俯首道:“属下办事不力,这就着人再探。”
“罢了。”苏觅似是困了,声音里也带了倦意,“既是要入京,日后还有认识的机会,由他去。”
逐风卫应下了,正要退远些,忽然听见厢内晏泠音的呼吸声顿了一瞬。他不敢大意,又侧耳细听了片刻,却再没觉出异样。
是错觉罢,他吐掉口中发苦的雨水,依着苏觅平日的吩咐,退到了马车一丈之外。与此同时,晏泠音那只刚被苏觅握住的手,几不可察地蜷了一下。
宁寿宫那件事后,她为防再遭暗算,向季问陶求过一颗凝香丸。这种丸药带在身上,能保她不受寻常迷香侵袭,只是遇水则化,保管十分不易。她现在身上这一颗,是五日前崔婉接伞时塞给她的。
两人心知肚明,谁都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