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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藏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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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婉忙了将近三个时辰,才让苏觅的头痛纾解些许,沉沉睡去。她走出屋时,见晏泠音还站在廊下,背对着她看雨珠滚砸。

她刚迈了一步,晏泠音已闻声回头,拎起手边一把旧伞:“崔姑娘,我送你。”

崔婉没有拒绝。

半日的枯站让晏泠音双腿发麻,内心却前所未有地清明。她在出神时想起了许多未及细思的往事,桩桩件件连缀成线,似利刃一样划破血肉,割开了表面伪饰的和平。

至此,捱到疼痛过去了,她反能心沉如水。

崔婉身上有药气,还混着一点墨香和浅淡的腥甜,晏泠音嗅觉很灵,她知道那是沾了谁身上的气味。她们两人并肩沿着回廊往前,眼前天色已暗,风雨如晦。

“今日劳烦姑娘,”晏泠音先开了口,“不知萧公子得的究竟是什么病?”

崔婉的嗓音几乎和雨声糅成一体:“风寒引发的头疾。”

“风寒,”晏泠音重复了一遍,“只是风寒?”

崔婉不卑不亢:“若殿下心中已有答案,本不必多此一举来问我。”

廊上一时归于沉寂。晏泠音从她的话里听出了抗拒。若说朝中有哪一户她看不明白的高门,那便是崔氏。崔含章城府深沉,而崔婉拒人千里。

“我非医者,亦不通医理,”晏泠音低声道,“一时莽撞出言冒犯,还望姑娘谅解。”

崔婉摇了摇头,漠然道:“不知殿下想听什么,我便直说了。萧公子身上至少有十余种剧毒,皆是自小埋下,每一种都能叫他死上百次。虽说那些毒性彼此相克,一时不至丧命,但遇寒遇热,亦或遇心神激荡、难以自控之时,便容易毒发。所谓风寒,只是个引线罢了。”

晏泠音早知苏觅身上带毒,病已成势,但未料到竟有“十余种”之多,不觉呼吸一滞:“可有办法根治?”

崔婉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我自知学艺未精,医术有限,但这种情况,即便是师父他老人家来了,怕也无力回天。”

她语声柔和,说话却并不委婉,不会给人以无用的安慰,和八面玲珑的崔含章几乎是两个极端。但晏泠音总觉得她没有把话说全——在毒物之外,苏觅的身上很可能还藏了其他东西,崔婉真的看不出吗?

她还记得初见时,崔婉提醒她的那句“燕语呢喃可复闻”。崔家也在查三年前的谣谶,更确切地说,在查东云台的逆案,这是毋庸置疑的,否则白行也不会拒不交出夏樵客。这样的人,不至于对巫蛊一无所知。

“崔姑娘,”晏泠音试探道,“你可曾听说过嘉乐草?”

崔婉点头:“那是南地的一种奇草,成对相伴而生,一株有剧毒,另一株却是良药。”

“那姑娘可知,南地有一种秘术,正是以此草为引。”

雨敲廊檐,廊下悬挂的铁马在风中碰撞,叮当有声。崔婉沉默片刻,缓缓道:“我不信巫术。”

晏懿即位至今,为了巫之一字大肆征伐,搅扰得四海不宁,其中受害者无数,崔婉的父母亦可说是因之而死,但崔婉却言,她不信巫术。

晏泠音心里倏然生出一种复杂的情感,竟说不上是惊愕、不解、戒备亦或羡慕。她走神的那一瞬,崔婉却已停步,晏泠音又迈出一步才反应过来,回身看向她。

“崔姑娘?”

“殿下饱读经史,应该知晓,”崔婉一身素色隐在沉沉夜幕里,“上古之时巫医同体,但如今巫者已然消亡,医者却代代承袭,定然是有其原因的。时岁的筛选非人力所能为,此谓天道。”

晏泠音不知她为何忽然说起此事,一时怔住,但几乎是下意识地,她握紧了原本笼在袖中的玉佩,只觉触处滚烫,连指尖也灼烧起来。

“姑娘说得是,”晏泠音应道,“命数如此,我等皆是肉.体凡胎,本就无意与天相抗。”

崔婉看了她片刻,再度摇了摇头:“可殿下非信命之人。韬光养晦也好,搅弄风云也罢,殿下想做什么、做了什么,我本不该多言,只是这一回,难免替朗兄不值。”

晏泠音心跳乱了一拍。她忽然生出一股不祥的预感,勉强镇定道:“姑娘这是何意?”

“他那样信你,”崔婉说得又轻又慢,在这暗沉的黄昏里几乎叫人毛骨悚然,“你却非诚心待他。他自小长在边关,不懂得儿女情长,行事难免稚拙隐晦,但他赠你银镯,又送你留鹤,聪慧如殿下,不可能看不明白。”

“我和将军有约在先……”

“他中的那种毒,”崔婉的面上似是凝了层薄霜,单刀直入道,“是你从宛京带过来的吗?”

疾风骤起,一时铁马叮当之声大作,混乱无序。晏泠音白了面色。刹那之间,本已消停多时的诸般梦魇一齐卷土重来,她仿佛又回到了金阁大殿之中,孤身跪伏在冰凉华丽的帝阶之下。

但也只是一瞬,晏泠音狠狠咽下喉间泛涌的腥甜,对着崔婉微微挑眉:“原来姑娘在怀疑我。”

她面上毫无破绽,而崔婉亦不着急,甚至还笑了一笑:“不敢,这种不入流的江湖手段,殿下是不屑用的。我随口一问,殿下莫要往心里去。只是当断不断,必受其乱,殿下既然做出了抉择,就不该犹豫。”

晏泠音定定地看着她:“我从未犹豫过。不该做的事,我不会去做。”

崔婉唇角的笑意冷了下来,她看了眼仍未停下的雨:“我该走了。”

“崔姑娘,”晏泠音替她撑开了伞,正色道,“我不会变成我父皇。”

崔婉接了伞,没再开口。

直到两人皆已走远,廊下再无声息,谢朗才从廊边的假山石后绕了出来。冷雨沿着他面部锋利的轮廓无声滑落,他抬手,掌心躺着一支发簪,方才被他握得太紧,竟已将他的手心划破。

伤处的血被雨水冲淡,染红了他掌心的纹路。谢朗踱步至廊下,对着那只刚从蔚州当铺赎回的簪子看了许久,随即一寸一寸地摸索过去。等他终于找到一处细微的凸起,使力压住,便听咔嚓一声,发簪上现出了一条细缝,沿着那条细缝,簪子的头便被拧了下来。

簪心是空的,满装着剧毒的白色粉末。

谢朗喉头微动,闭上了眼。

当夜,晏泠音点亮烛灯,再次翻开了《南疆志》。她读得仔细,将种种灵征异象一字不落看了过去。此卷遭禁不算冤屈,因其中确实详谈了巫蛊之术,但任凭晏泠音如何翻看,也没能找到苏觅口中的“生死蛊”。

她一日之间经历了太多事,虽竭力镇定,到底心神难宁,翻页时一直无意识地摩挲着纸页,从头到尾,再从尾到头,数次之后,终于觉出了不对来。

其中一页似乎比前后的纸张都要皱些,像是曾经沾了水,只是时日太久,早已干涸。晏泠音举高书卷,让跃动的烛光投映其上,并未看出什么,她迟疑片刻,起身接了半盏凉水,小心地润湿了书页。

潮气弥散,在原本的墨字之上,另一层古怪的墨迹慢慢显露出来。字如其人,字形亦能显露心境,晏泠音望着那行字,仿佛听见了一声轻叹飘飘悠悠,萦绕不去。

君当恕醉人。

反反复复,写了七遍。

那些行草不可谓不漂亮,执笔者若尚在世间,当为书法名家。可晏泠音看着看着,心脏便狂跳起来,她呼吸加重,背脊发凉,想要阖上书卷,却无法将目光从纸上移开。她认得这个字迹,她怎会不认得?她的皇长兄晏瞻书名满京都,曾惹得洛阳纸贵,一字难求。

她小时也曾临摹过,一度能写得以假乱真。

敲门声忽然响起,晏泠音一惊,下意识反扣了书卷,听见谢朗的声音:“殿下,京中来人了。”

疾雨斜刺进屋,谢朗就站在门外,一手提灯,一手按剑。灯光晕开了他的眉眼,他望着晏泠音,唇线紧抿。

晏泠音对他颔首,视线随即偏向他身后。来人由小厮撑着伞,作寻常布衣打扮,但身形细瘦,气度阴柔,抬眸时,无端让人觉得冷。

他对着晏泠音躬身行礼,细声道:“许久不见,殿下风采依旧。”

晏泠音几不可察地皱了下眉:“李公公?”她让了半步,将门扇拉开更大,“天气不好,进来说话。”

“时辰紧,奴婢便不坐了。”李德昌直起身,仍是细声细气地,“圣上密谕,要殿下即刻还京。”

“即刻?”晏泠音怔住了,谢朗亦变了脸色。他们迅速交换了眼神,彼此都读出了不妙,“公公不远万里赶来,定然是要紧事,可否与我透露一二,也好叫我心里有个底。”

李德昌是晏懿身边最信任的宦官,他亲身到此,无人会怀疑这道口谕的真假。但也正是因此,晏泠音才会觉得不安,得是什么样的事,才能劳动他大费周折地过来北地?

何况,还是这般突兀地宣她回京。

难道是温敏……

晏泠音身子微晃,谢朗手中灯盏落地,上前一步扶住了她的肩。他亦回头看向李德昌,目光冰冷,像伏在黑夜里的狼。

李德昌纵然在宫中见惯了阵仗,但面对一位沙场将领陡然露出的寒铁似的杀意,仍是不由得畏缩了一下。他似是为威压所迫,摸了摸下巴,为难道:“淑妃娘娘偶感风寒,病中念着殿下,圣上准了……这是奴婢知道的。”他见晏泠音面色已变,便适时住了口,没再往下,“时辰不等人,还请殿下快些。”

晏泠音走时,温敏还好端端的,不过两三月的光景,怎么就病到要把女儿召回一见的程度?即便她真是身衰体弱染了寒症,太医院的人难道都是死的吗?

谢朗眉头微蹙,正要说什么,晏泠音忽然侧身环住了他,将脸埋在他肩头。他那句话被堵在喉间,冷眼见李德昌和小厮都后退一步,非礼勿视地转开了视线。晏泠音的声音极轻,淹在哗然雨声里:“你留下,崔含章还在青州,他不能出事。”

京中态势不明,究竟是谁想拉她回京还很难说。谢朗若是陪她去了,只会将水搅得更浑,恐怕正中有心人下怀。如今幽军方退,多年困于战乱的梁国终于得到了喘息的机会,倘若谢家偏在此时卷入权争,不论成败与否,帝王疑心必起,北地局势亦将再变,那此前为了北地安定所做的努力岂不皆是功亏一篑?晏泠音虽心中忧急,但理智尚在,并不想让谢朗冒险替她出头。她感觉到谢朗肩背都绷得极紧,许久,一只有力的手缓缓环上了她的腰,似是无言的抚慰。

晏泠音在那一刻忽觉疲惫如潮水,几乎再压抑不住,直是要将她冲垮。但此时绝非休憩之机,更不容分毫犹豫,她只闭了下眼,跟着便拉过谢朗的一只手,迅速写下了六个字。

北地,交给你了。

李德昌的目光游离向远处,望见了院墙外模糊的人影。他被小厮引着出了庭院,在和苏觅擦肩而过的一瞬,哑声道:“记着你的承诺。”

苏觅头疾方止,几乎面无人色,却依旧举止从容。他拿指骨抵着手中的伞柄,不紧不慢地转了一圈,自伞沿下露出一只极艳的狐狸眼。

他浅笑盈盈:“公公宽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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