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你会和黄人一般计较。”鲍勃拉扯着米歇尔向前走,背后却传来不明的嬉笑声和年轻女孩的哭声。
“我受够了!”米歇尔听得心烦,转过身子望去,一群穿着破烂的本地人还聚集在刚才发生纠纷的地方,不断发出惊叹,地上似乎还躺着一个人。
米歇尔发现了新鲜事:“他们还聚在一起。”
“你不了解,中国人最喜欢看热闹。”
她没听鲍勃的解释,偏偏返回了热闹的街市之中,高鼻深目白皮肤在人群里格外注目,因无人再敢碰到她的身体,纷纷让步,为她空出了一条路。
米歇尔定睛一看,黑衣怪人躺在地上,而一个穿着干净的亚洲女孩跪在旁边哭泣。她凑上前去刚想要脱下阿奇的斗篷,却被樱华一把拦住。
“别再过来。”
“我是个医生。”她高傲地冷笑:“或许我能帮你。”
只是未想到,樱华并不顾及于她:“凭什么?”
米歇尔摊开手:“only girls help girls.”
樱华茫然。
“都让开,保持空气流通。”米歇尔突然对着人群大喊:“患者需要足够的氧气。”
她半蹲着身子探向阿奇颈部的脉搏,猛然间却也被那张狰狞的畸形之脸惊得一颤,但足够的专业素养使她迅速恢复平静。
她对樱华说:“搭我的车子去医院吧。”
鲍勃在米歇尔的耳边轻声说:“收起你的怜心,我的大小姐。”
她不在乎:“这我见过长得最恶心的人…我从未遇见过如此的畸形,很棒的罕见病症。Bob,你来背他,我去开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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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界医院。
出诊的中国医生检查完毕后,迅速拉上了门帘,他无法缓解内心的震惊感,鼻子呼了一口长气:“之前有病历吗?”
樱华对他说:“没,他可能从没来过医院。”
医生向上推了眼镜:“你是患者什么人?”
“朋友...”
“大头畸形、骨肥大、长骨过度生长,伴随皮肤及皮下组织增厚,可能是未知的遗传失常。头部畸形容易造成窒息。”
樱华恳求他:“目前有治疗方法吗?”
“他智力正常?”
她的思绪凌乱:“正常。”
听到这两个字,医生先是诧异了一下,又继续说:“抱歉,希望你们有所准备。”
樱华虎躯一震,那一双含泪的大眼睛变得空洞:“很严重了吗?可他才十九岁。”
“黄泉路上无老少。”
这是阿奇第一次脱下斗篷默默的坐在病床上,昏暗的光线中无法看清楚他的脸,仿佛可以寂静地呆坐到世界末日。
他看着窗外的枯木在寒风中摇曳。
樱华进到病房,将白炽灯打开,他在那一瞬间焦急地抓起了被子,想要遮掩住自己的脸,但他的头过重,连简单的动作都难以完成了。
“阿奇,没事,是我。”她走到床边,看到了一只面对死亡已然平静的浅色眼睛。
樱华不觉得恐惧,只是表情流露出深深的哀伤。
他问:“我可以走了吗?”
樱华心如刀割的点点头:“可以了,只是....都怪我不好。”
“我快死了吗?”
见她嘴唇颤抖,阿奇没有一丝痛苦的神情,他泰然自若地说:“好事,你要替我开心。”
樱华看着他虚弱的样子,觉得好像是过去了一百年那么长,恍如隔世,遥远而悲伤,她连眉宇间都凝固着伤心与怜悯。
他腼腆的笑:“我很快就要离开这具身体了。”
“不,阿奇....”
他有种解脱般的好奇:“你读书多,能告诉我,地狱是什么样子的?”
一滴泪水从樱华脸上无声地流下来,但她没有发出一点儿的哭声:“别说傻话,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他满怀期待的问她:“真的可以吗?”
“人间既是地狱。我们生活在现实世界里,不许妄言。”
他畸形的脸上无法做出表情,但已将一切放下:“谢谢你对我如此好。”
“医生说你可能有白化病,如果....我是说我们可以换家医院看看。”
他僵硬的面孔费力地咧开嘴角道:“该来的让它来,该走的让它走。”
樱华没有再问下去,因为无论如何开口都会变得唐突,世上没有永恒之事,只有死亡是永恒的。
她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支油笔,在他肿大的手上画了三笔,画的是一个笑脸。
她说:“送给你的礼物,这次痊愈了,我们出去旅游。”
他维持笑容,过了一会儿沉默说:“有了收入就想办法离开桥先生吧。”
“其实...我不明白他看上我哪点,资质平庸,身材一般,比不上她的情人。”
“他十几岁才在外滩捡了我,他所经历的所想的,我多数也不知。”
樱华纳闷:“他年轻时也是个可怜人?”
阿奇觉得好笑:“别幻想,别同情男人,不值得。”
医院大厅内,米歇尔的视线一直跟随着来来往往的病人,她觉得乏了,跑去长椅上想要打盹,可屁股刚沾到椅子,周边的人全向她投来了厌恶的目光。
“Bob,那个人的检验报告出了没有?”
鲍勃从墙角走过来:“你要什么?”
“X光片等等。”
他大笑:“这里哪有这种技术?别白费力气,你想重操旧业,在华界也没有资格。”
樱华搀扶着阿奇从病房里走出来,随即看到了两个白人在等候区里格外显眼,米歇尔板着脸,而她的随从却乐不思蜀。
樱华抬头同阿奇说:“我们要不要去感谢她?”
“不必了。”他行动滞缓,气若游丝:“我们不招惹洋人。”
他同其他中国人一样憎恶白人。
除夕的下午,樱华的戏早一天杀了青,留在家里陪着家人打扫卫生,装点屋子。
窗花,剪纸和对联是茉奈去集市买到红纸亲自剪的,取了几勺子的面粉放在锅里加热,熬成了浆糊,涂在春联的反面。
樱华捧着茉奈的成果吃惊:“姐,你手艺真好,快忘了你也是日本人。”
最后贴的是宅子门口的春联,茉奈扶着门框踩到凳子上,让樱华把对联递给她。
“上联是:十万狂花入梦眠,一场狷狂蔽云天。下联是:何须牵强春色满,不若快舞醉少年。”
樱华不可思议:“人家的对联都是美好的祝福,你的对联满满的松弛随意。”
“这样就好,人生得意须尽欢。”说着,她糊好了对联,满意的笑了。
樱华拿起横批,撇了撇嘴:“一期一会。太日式。”
茉奈个子不算高挑,即使踩着凳子也够不上门框的最高处,她尝试憋足力气跳起来,却被樱华一把拦住:“你下来,还是我上吧,我可不想再去医院。”
话刚说完,阿奇拄着樱华的拐杖从楼上下来,看到姐妹俩温馨的对话由内而发的微笑。
“我粘吧。”他喊停樱华,踉跄着走到大门前,樱华帮他糊好浆糊,他扬起手贴了上去。
“完美!”茉奈很是满意。
樱华担心起阿奇:“怎么不在房间休息?”
他笑道:“吃的好睡得好,一天比一天好,总是一个人呆着对病情无益。”
母亲准备包饺子了,面活的正好,她先擀了一个饺子皮,又把肉馅放在中央。她们不会包南方的汤圆,但饺子对于日本人并不陌生。
她提前准备好了食材,想着简简单单包出几个盖帘,晚上进锅煮了,图个好彩头。
樱华洗了个手,又过去帮忙。
“你去休息吧。”她对母亲说。
“别搞砸。”
“好,我保证。”她笑着伸出三根手指发誓。
樱华挽起袖子,她学会单手擀面皮,擀面棍使用得娴熟,几下便成了一块扁平的圆皮,整齐的搭成一叠。
“阿奇,过来坐。”她招呼他坐到餐椅上。
她问:“包过饺子吗?”
“嗯。”
“帮我把饺子捏实。”
他小心翼翼挖了馅,把饺子皮对折,用一只手就可以包好饺子,放到了撒着面粉的盖帘上。
“哇,好厉害。”樱华夸赞他:“教给我。”
阿奇低下头说:“我才是羡慕你可以双手包。”
“我们多包,你晚上要多吃。”
她才发觉抹的满脸的面粉,像只花猫,透过厅里的镜子照了照自己,不由得噗嗤一声笑出来。
夜里不再平静,万家灯火,家家户户噼噼啪啪的爆竹声此起彼伏,震耳欲聋。
母亲和茉奈煮着饺子,阿奇一个人在院里的秋千上坐着,樱华拿了一件自己的棉衣走向他。
她把棉衣披在他的黑袍外面:“冷吗?”
他摇摇头,那件棉衣太小,只够披半身。
樱华坐在另一个秋千上,看着空中绽放的烟花,绚丽多彩中,她把头侧向了他:“我们在过除夕,夕是什么?”
“怪兽。传说过年时,它都会下山吃人,人们放鞭炮驱赶它。”
樱华笑:“那它每年岂不是都要很辛苦。”
忙活了一天,她变得慵懒,坐在秋千上,扶着锁链,双脚用力一蹬,身子就的飘了起来,忽前忽后的荡起秋千。
阿奇不知为何茫然若失,静静地在一旁看着她,热闹的欢声笑语之下,他已经是将死之人,苟延残喘于人世间。
“在想什么?”
“我喜欢这个除夕,很快乐。”
樱华慢慢将秋千停下来说:“那么,你喜欢我吗?”
凉风习习中,他凌乱:“什么?”
樱华的眼神移开,望着天空掩饰尴尬:“不要误会,喜欢和爱是不一样的。爱是深陷,明知危险却不想逃生。喜欢,就是欣赏一个人。”
阿奇木讷:“我...喜欢你。”
她呜咽:“我也喜欢你,所以请为了我也好,快乐地活下去啊,白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