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演出的日子。
樱华换上那件中振袖的仙鹤和服,看着镜子里那个波波头女孩,竟也有一种纯粹的陌生感,疏离而不知所谓,那白色的丸带系在腰间,她便觉得自己伪装成了大人模样,婴儿肥还未退去,头上插着花哨的蝴蝶发饰,整个人就变得沉重大方。
她整个人都被包裹在成熟的和服中,甚至忘记了身体的存在。
樱华天生有着强大的自愈能力,才过了一周,腿上的伤口已经好了大半,连疤痕都没能留下,只是夜里梦到疯子的狰狞面目,惊醒后又是一身冷汗。
莫庭言在楼下等着她。自从打医院打了针破伤风回来,莫庭言只要闲下来,总是对她寸步不离,亲自煲汤煮饭直送到家,就差冲进学堂陪她听课了,放了学更是专车护送,短短的几日,她就胖了一斤多。
晴天娃娃风铃被风吹得玲玲作响,樱华推开窗户看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铃声与炎热的天气相得益彰,过不了多久就要迎来暑假了。
莫庭言的新别克汽车停在楼下的花园里,樱华明白这种车她用从小到大攒下的零用钱也买不起,她与莫庭言之间的差距就像从地球到月球的距离。
茉奈把一把白色的蕾丝太阳伞放到她的书桌上,用来搭配这一身和服,樱华拿过来打开了伞转了一圈。
蕾丝转动起来,如云朵荡漾。
“屋里打伞长不高,还会招来鬼怪。”姐姐夺过她的伞。
“我已经不想长高了。”樱华从头顶比划了比划说:“我一米七二了。”
她从抽屉里拿出唯一的那支口红,装到布包的袋子里,换上拖鞋,提着厚达五六厘米的木屐跑下了楼。
当一个着装一新的樱华出现在莫庭言眼前的时候,莫庭言眼前一亮,棕色的瞳孔直勾勾的望着那个女孩,即使她手里提了不少乱七八糟的东西,寒星般的眼睛衬托着那细嫩的脸庞,不加修饰便已经是石破天惊般的出尘不染,让他一时忘记开了车门。
“我这样是不是很怪。”樱华指着身上的和服问他。
“很棒。”
“好像皇帝的新衣那样,让你看得全身不自在。”
“自在不自在,我说了算。”莫庭言拍拍胸膛,他坐到了驾驶位上,樱华坐到他的旁边,刚系上安全带,就从背包里取出黄皮日记本子,默念着上面的歌词。
作为歌手上台的几分钟短暂而紧张。
车外的风景像是过电影一般,从安静的租界演到杂乱的集市。
别克汽车堵在半路,小贩嘈杂的叫喊声响起一片,莫庭言关闭了车窗。
“别担心,时间还富裕的很。”他看了左手的手表,距离索菲亚夫人的演唱会还有两个小时。
那块山海关手帕从日记本里落下,掉在了车里,樱华伸手捡了起来,打开看了一眼,她不记得这是什么时候夹进去的,上面还留着她黑色的血迹。
“庭言哥哥,你知道这块手帕吗?”她举起来给莫庭言看。
莫庭言回头一瞧,那块手帕除了绣着山海关的城楼,其余和普通手帕没有区别,随口说了一句:“山海关的居民做来卖的,也不是重工,不值钱的。”
“我问的不是值不值钱。”
“你要调查那个黑衣人,我帮你,保证刨根问底儿。”
樱华深吸了一口气,摇头说:“骄傲个什么,我不想查的。”
丹桂剧院的门前每日都特别热闹,今日却格外冷淡,手艺人和生意人全部走光了,只留下稀稀拉拉的几个乞丐,穿长衫戴着破布帽子,蹲在一边马路牙子上粗声粗语的说话。
“不寻常啊。”莫庭言熄火停车,看着丹桂的铁门对樱华说:“索菲亚夫人请了贵客,看来是清了场子了。”
樱华走下车子,抬头望着丹桂剧院的牌匾,剧院整体不大,木头柱子支撑着剧院的顶子,楼梯陡峭直通二楼的帘子,这里装修破旧常年失修,毫无生气可言。
坑坑洼洼的水泥地,若是不慎摔了一跤,一准伤筋动骨。
若不是门前的木头架子上挂着相声宣传画报,她们根本看不出这里是演出场所。
莫庭言觉得说不出的怪异与惊讶,这里甚至比街边的茶馆还要俗气,他尽力解释道:“充满烟火气,也许,比富丽堂皇的音乐厅好。”
三楼的小窗内,红色窗帘被掀开了一个角,男子探视的看了眼楼下的樱华,愣了一愣。
他感觉背后被人重击了一下,才转头向后看去。
“阿奇,别在这闲立着,桥先生找你。”
阿奇放下窗帘,福步叔上前一步,一抹黑的扥住他的黑色长袍,狠狠的抓住他的手臂拦住他说:“不要到处跑,护好先生。”
阿奇点点头,没在顾虑,他转头走上几级台阶,就到了戏院台子的观戏单间里,这里被称为BOX 6,处于正中间有利位置,正好直视舞台。
包间里有沙发和维纳斯壁画,阿奇用眼睛扫了一圈,精细的看到每一个角落,并没有外人能够提前触及包厢里外,也没有危险的机关设施,眼睛一眨,放心站到一边去了。
两个小弟进来又摸了墙壁一圈,一个看似机灵的拿出一块大洋交到另一个手上,咳嗽了几声清了痰,不紧不慢的说:“小弟刚来,通融通融。”
“我怎么没听说桥爷喜欢歌剧?”
“鸟语怎么听得懂,可能外国娘们长得新鲜呗。”
小弟噗嗤坏笑起来,抖动着一条腿,扶着墙对着阿奇说:“哥,知道不?”
阿奇没理他,转过身子又下楼去了。
新来的小弟摸不住头脑,看着阿奇的背影吓出了冷汗,羡慕的说:“大哥真是杀手,白天还穿着一身黑,裹得这么严实。”
樱华没有立刻去后台化妆间,她从二楼目视莫庭言把车子停在路边,才走到演员共用的化妆间,索菲亚夫人已经开始化妆了。
白人的皮肤没有亚洲人紧致,所以她的化妆师精雕玉刻般的打了几层底,才勉强盖住皱纹和雀斑,人老了,嘴角也向下皱着,高光自然也抹了几层。
樱华提着包站在一边没敢动,她看出索菲亚不开心,眼角都是戾气。
“我居然要和相声一起演!”她中文说不好,别别扭扭的呼出一口气,吓得化妆师一激灵,眼线差些画飞。
她才发觉樱华来了,转过头失望地说:“我被人坑了,歌迷都要到了,你自己准备下吧。”
樱华借了一面镜子,取出唇膏七扭八扭的涂了上去,唇膏是日本产的大红色,她深深涂了一层,好似怪物要吃人那样血盆大口,怎么也不好看。
“你没化过妆吗?”索菲亚大吃一惊的问道,“不过也好,浓眉大眼皮肤紧,都不用画。”
樱华一时没反应过来,化妆师走到她的跟前,提醒她一句:“涂出线了,呆会儿我帮你。”
“ありがとうございます。(谢谢)”她鞠躬感谢。
不知什么时候一辆卡车停在剧院门口,上面装满了强壮的汉子,其中最高大的那个和莫庭言对了个眼,凶狠的目光聚集在他的身上,莫庭言瞬间看清了那人腰里的枪。
那群人就这样排着松散的队伍进了剧院大门,莫庭言心里一慌,急忙跑到售票处打探情况。
“方爷今儿个包了这里请客。”
“谁是方爷?”他急的青筋突出。
“方文辉,你总该认识吧?”
在这个三不管地带敢称爷的,有几个好人,他念道。
莫庭言觉得不妙,他早该想到在三不管地带乱事频发,心里一顿翻腾,他掏出入场券扔给售票员,跟着跑了进去。
阿奇在三楼的走廊里看着方文辉带着贴身随从走进了BOX6,留下几个混混在外面站岗,他的目光锁定在这些混混身上。
北方人比南方人长得魁梧,样貌也白净许多,而桥爷带来的手下显然精瘦多了。
一个满身肥肉的男人向阿奇摆了摆手,那人将近一米七的个子,看上去却有三百多斤,贴着墙壁走过来,抖动着身上的赘肉,地动山摇。
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烟盒,递给阿奇一根烟,用天津话夸夸而谈:“我姓宫,弟兄们都叫我宫哥或者宫胖子,你是在桥爷底下混事儿的,今儿赏我个脸,交个朋友。”
阿奇瞧着胖子,他不过二十几岁却如此身材,整个人行动缓慢不便,像废掉了一样,留在帮派里撑撑门面也就罢了。
“恁么了?”
阿奇摆摆手,示意他不会抽烟。
“你为嘛戴头巾呢?不热嘛。”胖子眉头皱得很夸张,像是能夹死一只蚊子。
阿奇支支吾吾,焦急地拍了拍胸膛,又指了指自己背上凸起的包,最后指了指胖子手里冒火的打火机。
“你的意思是,火,把你烧成介样了?”
阿奇嗯哼了一声立刻点头。
“连嗓子都废了?你哑巴了啊。”
“啊,额。”他哑着嗓子,随便比划了几下。
那胖子撇了撇嘴,突然踮起脚尖,拍了拍阿奇的肩膀说:“没事儿,以后哥罩着你,那帮傻倍倍儿(傻子)伤不了你。”
阿奇脑子里冒出了不好的想法。
他后退了一步,肩上的胖子手臂就从肩上滑了下去,他一瘸一拐的离开了走廊,向着后台的方向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