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军医要给您上药,您为什么不让啊!再这样下去,伤口溃烂成疮,可怎么得了!”
副将胡魁伏在床边,悲愤心痛地劝着秦骜。
“是啊是啊……”
周围一众身高力壮的军将纷纷附和,泣不成声,一群流血不流泪的铁汉,此时哭的如同半大孩子一般。
“都别说了!谁要再劝,军法处置!”秦骜撑着身子,厉喝道。
“将军今日就是罚我八十军棍,将我活活打死,我也不能由着您乱来!”胡魁咬咬牙,招呼一旁的众人,“大伙儿都来按住将军,让军医给将军上药!”
众人一拥而上,死死按住秦骜的四肢,谁知这位六旬老将受伤依旧是一副力挽雕弓的力气,众人合力,一时竟也按不住他。
“将军,您别犟了!您就是为了两位公子,也不能这样伤害自己啊……”胡魁紧紧抱住秦骜的右臂,失声痛哭。
“阿魁,让大伙儿放开我!”秦骜奋力挣扎,胸膛两处被裹住的伤口透出血色,即将崩裂开来。
胡魁依旧倔强,“不放,我们不放……”
众人悲悲戚戚,哭劝成一团时,印都尉在一旁平静地擦刀,蓦地出声道:“秦老将军一心求死,诸位何必强留,就是今日留下了,明日老将军也会自裁的。”
“你——”胡魁转过身,眼中似要喷出两团火,“你一个小小的五品都尉,凭什么在这儿大放厥词!就算你是执金吾,我今日在这里杀了你,给你套上南州军的盔甲,埋在土里,你也就是个伸脖子一刀的孤魂野鬼!谁能知道!”
“好大的官威啊。”印都尉拉长着语气,像是故意挑衅一般,“卑职自然相信胡将军是敢这么做的,北境边军威名赫赫,埋过的漠北骑兵能垒成一座新的雀门关,也不差卑职一个。”
胡魁指着印都尉,气的浑身颤抖,“竖子狂妄!来人,把他拉下去,给他找个风、水、宝、地!”
“是!”周围士兵整齐向前,提枪逼近。
床榻上的垂垂老将呵出一道威令:“都退下!执金吾直属天子,越权处置,是为犯上!咳咳咳……谁也不准动他!”
“将军!”
“我的话你们都不听了!”
胡魁不甘地摆摆手,让士兵都退下。
印都尉依然是一副无所畏惧的模样,只是看向秦骜的目光,隐隐有些晦暗不明。
正待众人又要开始苦劝秦骜时,刘展江带着谢长意掀开了军帐的门帘。
如今是五月初,天气转暖,军帐里被一群热气沸腾的军将哄闹做一团,竟比六月里还和暖。
刘展江径直上前,扒开胡魁,在秦骜耳边细语了几句。
秦骜浊目一闭,面上有些痛苦,看向门帘初站着的谢长意,对众人道:“你们都出去,我有话同小谢说。”
众人脸上有些疑惑,许多人并不认识谢长意,顺着秦骜的目光,才反应过来是跟着刘展江进来的长身玉立的青年。
谢长意施施然行了个礼,瞥了印都尉一眼,印都尉面具下露出的两个瞳孔似乎白了他一眼,依旧稳如泰山的坐在原地。
众人面面相觑,胡魁咬住唇,忍痛让众人都出去。
“你怎么不走?”有军将横了印都尉一眼。
印都尉冷呵一声,“卑职要是出去了,还能活命吗?要是诸位趁着秦老将军不在,将卑职活埋了,卑职上哪儿说理去?”
“你以为我们是执金吾那种只会阴险手段的鹰犬吗?”胡魁揪住印都尉的衣领,不由分说的将他拖了出去。
待帐中只剩秦骜和谢长意,秦骜招了招手,让谢长意走进,握着他的手道:“唉,我也有好些年没见你了,你看看,秦叔是不是比从前老多了。”
谢长意轻声道:“秦叔英姿依旧,还是那副一剑曾当百万师[1]的模样。”
秦骜豪迈一笑,“哈哈哈,枯骨之馀,还一剑曾当百万师?”
“小侄绝非奉承。”谢长意紧紧回握住秦骜布满老茧的手,“秦叔为大周江山殚精竭虑,扶危保难,维持边境数十年平稳,于国于民,都是当之无愧的英雄。”
秦骜不觉红了眼眶,傲气犹见的面庞似乎怎么也振不起当年的英豪,只嗡声道:“可这些年的沙场热血,终是走到了这一步……我蒙先帝大恩,如今却亲眼目睹他的孩子们争斗不休。我一生剿灭漠北蛮族,现下却把屠刀挥到了大周军民的身上。他日九泉之下,有何面目去见先帝……”
秦骜说着,老泪纵横,胸膛起伏,扯动伤口,令他剧烈咳了起来。
谢长意无声帮他顺着气,秦骜平复下来后,又道:“我知道大皇子已经身死,也知道是何人所为,我那个不成器的大儿子心里想什么,当老子的自然知道。只是我是没得选,却不希望他因着头脑昏热走错路。”
谢长意听出秦骜的弦外之音,回道:“秦大哥一向最听秦叔的话。”
秦骜失笑道:“我家那两个臭小子,他娘生他们的时候就少给他们生了半个脑袋,每次狼吞虎咽吃完一顿肉,就跟不用消化似的直接拉□□。天上下来两个的混世魔星,生来克我的。”
谢长意听着秦骜话糙理不糙的调侃,同秦月先有十分的像,苦涩中有些忍俊不禁。
“咳咳,我走之时,月雄哭着喊着不让我南下,挺大个老爷们,最后在军营里撒泼打滚,把他十几年树立的端正脸面都丢光了,我都没眼看。”秦骜笑着摆手,“还是他魁叔把他吊在旗杆上,他才安静了下来。”
“秦大哥不是阻拦大周的镇北将军南下,是阻拦自己的亲生父亲南下,豁出脸面也不丢人。”
秦骜看着谢长意,意味深长道:“你看出什么了?”
谢长意知道秦骜是在问南下的结果,缓缓道:“小侄来鹿州前,跟人打过赌,我赌秦叔会在鹿州平原同南州军交战,那位印都尉赌秦叔会在黄羊道设伏,结果看来是我赢了。南州军败军残将,同边军相对,本就是以卵击石,若赢得太轻松,秦叔就没有负伤的借口了。”
秦骜投出赞赏的目光,“哈哈,你小子要是在京城官场混不下去,去北境,也能混个参谋当当啊。”
谢长意谦逊行礼,“治军打仗,小侄是外行,是因为了解秦叔的为人,才能猜到个大概。”
秦骜招呼谢长意将他身子扶高点,从床榻暗格里取一个木盒,“眼熟吗?”
谢长意神色微动,“是,这木盒是小侄从京城带出,交到大皇子手上的。”
“打开看看吧。”秦骜说着将木盒递给他。
谢长意轻轻揭开盖子,盒中静静放着一封密旨,一本佛经,还是同当初一样。
他展开密旨,看完内容,惊愕不已,再看向秦骜时,这位六旬老将竟对他努了努嘴,露出一副插科打诨的神情。
谢长意忍不住失笑,举着这封密旨,思忖道:“额,让小侄想想,该叫这封密旨什么的好……传位诏书?会不会有点僭越了?”
秦骜点点头,“差不多。”
这封密旨是先帝三年前病重时所写,那时秦骜正在外带军,先帝未雨绸缪写下这份诏书,是打算自己承担恶名,好让未来的新君积攒一份人情。
先帝先贬斥秦骜,再令新君在新朝时将秦骜赦免回来。若秦骜在崖州安分守己,回来后也感恩戴德,即可让他继续领兵作战。若秦骜忿忿不平,横生怨念,崖州就是他的埋骨之地。
这密旨实则是先帝为未来的新君铺路准备的,在没有明确的传位诏书的情况下,谁拿到这封密旨,谁就是先帝选中的新君,也有了号令秦骜的本钱。
可不就算真正的‘传位诏书’吗?
如此浅显的意图,若是有人认为这是先帝君心无常、贬斥功臣的帝王心术,拿着这封密旨去威胁秦骜……那基本是没救了。
谢长意不确定元惟津一开始有没有看明白,但即使他看不明白,祝青州也能明白,定会点醒他。
看来,元惟津就是依靠这个,获得了秦骜发兵的支持。
至于秦骜为何会出尔反尔……
谢长意想起秦月先曾对他说的,元惟津早就声称他手里有真正的传位诏书,并扬言是林烨带给他的,此举昨日看是一步好棋,今日看就是一道催命符!
实则林烨带给元惟津的,并不是什么传位诏书,谢长意也相信,元惟津手里没有真正的传位诏书,否则他在先帝刚刚驾崩时,就会持诏名正言顺地回京继位。
他这种前后不一的行为在秦骜眼里,就是……矫诏!这对一位忠心先帝的老将来说,是一步非常糟糕的烂棋!
实际秦骜一开始就有几分偏向元惟津,毕竟他对先帝忠心可表,对先帝的遗愿必将尽最大的努力去维护。
如果单有这份贬斥诏书,秦骜彻底臣服元惟津的可能,至少在七成以上!
可元惟津错就错在太心急,意图用欺骗的手段提前获取秦骜的忠心,结果适得其反,让秦骜对他心性的认可,产生了动摇。
谢长意相信,龙椅上那位,必然也下了大力气去劝说秦骜,对他言明厉害关系。
内战一起,消耗的是大周自身的国力,军民自杀残杀,造成的是生灵涂炭、百姓遭殃,且漠北那边一旦问得大周内部混乱,难免会生出狼子野心,侵犯大周边境!
如此诛心之言,加上秦骜自身的为民之心,两相为难之下,也只得舍弃元惟津这个既定的主君,假意同意夹击京城的计划,实则一举南下,用最小的消耗,平息这场内乱。
而幕后推动这一切的太后,她是为了……
谢长意放下密旨,翻开佛经,这本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书页中间被掏空,嵌着一枚虎符的形状。
是朝廷手里调动江南总督府那半块兵符!
谢长意想起来了,梁彦章当时调动南州军,手里的虎符是齐全的,实际他并不是伪造兵符,找一个先帝遗留给元惟津的借口,而是实实在在的有真货。
元惟津拿到这半块虎符,就能更顺利的起兵造反!
……更顺利?
谢长意脑中反应过来,暗暗咬牙切齿,真是知子莫若母啊!
太后对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十分了解,他知道元惟津不会轻易同意朝廷的招抚,他待在江南,一点都没有回京的迹象,就说明他在酝酿用武力的方式,夺回本该属于他的东西。
太后知道他们两兄弟不打一仗是不会甘休的,也不介意促成他们打一仗,她只要最后出面保住元惟津的性命,就算化解他们两兄弟之间的矛盾了。
好啊,这是拿全天下给他们兄弟‘两小儿互殴’做陪衬呢!
九州万方是他们两兄弟的后花园,百姓都成园子里的花花草草,压死活该了!
好毒的女人……
谢长意想起临别前太后对他说‘无论如何不能见他们兄弟有兵戎相见的那一天’,一片慈母心肠是演的绘声绘色,他还奉承了对方一句‘太后是天下人的慈母’。
现在倒是真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