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鹿州。”谢长意指着地图上一处关隘,“从京畿往江南,最快的路,必定经过鹿州。”
印都尉冷哼:“谢大人,此处是平原,你看不见吗?按你说的,秦老将军诈服大皇子,实则带兵堵截,欲一举歼灭南州军。那么在鹿州以北的黄羊道埋伏就可以了,等军队进入狭谷,在此狭道高处乱石飞矢齐发,功劳岂不是手到擒来,也不必过多消耗。”
谢长意喃喃道:“那样就赢得太轻松了……”
“什么?”
“没什么。”谢长意卷起地图,站起身,“印都尉若不相信我的推测,我们可以兵分两路,一路去鹿州,一路去黄羊道,谁猜对了,就算谁的功劳。”
印都尉盘腿坐于地上,抱胸不语,他虽覆面,却隐隐散发着不快感。
仇羽在他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一脸认真道:“印兄,听人劝,吃饱饭。他脑袋在娘胎里分裂过,你算不过他。”
谢长意斜了仇羽一眼,默不作声地朝一旁走去。
仇羽笑嘻嘻地撑起身,上前揽住谢长意,帮他收拾行装去了。
“辣眼睛……”印都尉在后面小声嘟囔道,吩咐众人,修整完毕,立即朝鹿州进发!
谢长意身体未愈,连日赶路,让他逐渐有些支撑不住。
仇羽不得不在路上买了一匹马车,放慢行程,本欲让印都尉先行一步,可这次,印都尉却不愿先行,依旧与他们同行。
想想也是,执金吾的任务只是保护公主,并不是阻止战争。
公主一人单骑,脚程比他们快不少,他们一时很难赶上。可公主追上南州军,也不会贸然暴露行踪,而是会静静等待,等到鹿州战事结束,她才会现身。
这样说来,他们本没有加速赶路的必要,早晚也是等。
仇羽在马车内铺了厚厚的绒垫,让谢长意能舒服些,他自己也基本待在马车内,拢着谢长意,给他当人肉垫子。
“咳咳,都尉,有两件事,到了鹿州,劳烦你先去处理,寻找公主之事,就交给印都尉和我吧。”
仇羽手背贴上谢长意的额头,有些低烧,不悦地皱眉道:“你少劳心些,回了京城就待在家静养。”
谢长意无奈苦笑:“都尉,我尚有官职在身,如何静养?回京之后只怕局势更加严峻,哪有休息的时间?”
仇羽将他身上的绒毯捂得更紧些,闷声道:“……那你说吧,早点说完,之后你就别想了。”
“嗯,第一件事,武振义将军的行踪,劳烦你去找寻一下。”
仇羽有些意外,“浔州也在受灾范围内,死伤严重,他活没活着都是个问题,找他做什么?若他侥幸没死,找不到我们的行踪,自会回朝复命。”
谢长意哂笑:“看来陛下和太后,也不是全然信任执金吾啊。”
“……你什么意思?”
谢长意不紧不慢道:“都尉有没有想过,我们初入江南时,如果大皇子没有主动派人来接应,我们要如何找到他的行踪?或者这么说,太后和陛下如何能确定,我们一行一定能同大皇子会面?”
仇羽沉思不语。
谢长意又道:“都尉别忘了,我们此行是来招抚大皇子的,那么招抚的诏书何在?呵呵,据我所知,不在公主身上,顺便一提,也不在我身上,估计也不在你们执金吾身上吧。”
仇羽讶然道:“你是说……诏书在武将军手上?”
谢长意点头:“嗯,应该是。武将军是太后还是陛下的人,我暂时不能判断。按照太后和陛下的预想,武将军同公主一起面见大皇子,便能顺理成章的宣读诏书,这是最理想的情况。若是不理想的情况,我们一直找寻不到大皇子踪迹,那么武将军必会拿出这份诏书大肆宣扬,让江南的百姓都听见,大皇子即使不想奉诏,迫于外界的议论,至少也会派个人出来接旨。这样才能保证我们一行必然能与大皇子接触。”
仇羽疑惑道:“可你和公主失踪后,武将军并未宣读过什么诏书。”
谢长意叹道:“那是因为大皇子选择秘密接走我和公主,显示出了一个极不好的信号,他只想见他想见的人,拿到他想要的东西,就算了事。这种情况下,诏书的宣读性会大打折扣,太后和陛下势必预料过这种可能,所以武将军读不读都是那么回事儿了。瞧瞧,大皇子已经水灵灵地直接造反了。”
“那照这么说,这份诏书已经是一个无用之物了?那你还寻武振义做什么?”
谢长意说的有些困倦,身子不自觉在仇羽怀里轻蹭着,找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懒懒道:“我的疑心,自觉那份诏书没那么简单,或许里面还有别的东西,不找我不放心。武将军若是活着,必会往北方赶路,若听见前线消息,应会前往,我们能与他相遇。”
仇羽欣喜谢长意像猫儿似的依偎他怀里,全然信任,在他发间亲了亲,应道:“好,我去找就是。”
“嗯,”谢长意睫羽轻闪,有些沉重,撑着倦意道:“第二件事,大皇子娶了梁彦章的女儿梁尹,她已有身孕,大皇子必然将她藏起来了,但不会藏得离他太远。你在鹿州附近找找,看能不能找到她的踪迹,可以先从尼姑庵找起。”
仇羽面色有些青寒,“你知道我在为陛下做事,告诉我大皇子尚有骨血存留于世真的好吗?”
“稚子无辜。”谢长意清浅一笑,“何况,梁尹没有正式的名份,这孩子出生,如果没有内廷的宝册,不入皇室族谱,便没有皇室身份……除非大皇子能赢。”
“所以你想帮他们远遁江湖?”
“尽力而为吧……”
“……我不赞成这点,这孩子留于世间就是一个隐患。”
谢长意身子微颤,有些激动,“江湖之大,难道容不下一对失怙母子吗?”
仇羽反驳道:“你这是妇人之仁,迟早是要吃亏的!我何尝想伤害稚子,可你想想,梁尹能一辈子保守这个秘密吗?若有一天,她忍不住将身世告诉那个孩子,你知道他长大会做出什么?还是说你那时要站出来阻止他?那你能保证,中途不会有无辜者的血,来为他的复仇买单吗?”
“你——”谢长意气的直起身,回身看着仇羽道:“咳咳,好,我就揽下这个责任,若有一天,那孩子知晓身世,连累无辜之人,我替他偿!”
仇羽看着他逐渐烫热的脸颊,咬牙软了些语气:“我知道你是觉得他们母子同你的遭遇相似,想施以援手,但你别因一时心软,就招致无穷祸害。”
“我……”谢长意还想反驳什么,抬手捂住额头,面色痛苦。
仇羽摸了摸他的脸颊,滚热的厉害,皱了皱眉,扶他躺下,暂时不同他争执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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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线战事真如谢长意推测的那样。
秦骜率领的边军借路京畿,直朝江南而来,在鹿州平原截杀了大皇子那不足两万的南州军,几乎是以摧枯拉朽的势头宣告了胜利。
南州军本是水军出身,在平原对上寒风磨砺的北境边军本就没有太多胜算,加上南州军士气、人数、粮草皆在下风,又猝不及防地被对方冲阵,输的无话可说。
眼下,大皇子和梁彦章已被锁拿,分别关押在营帐中。
令人意外的是,秦老将军在如此顺风局里,居然不幸中了两支流矢,据说伤势危机,在军帐里停整养伤。
谢长意他们堪堪赶到鹿州平原时,战场硝尘弥漫,兵甲遍地,几队白衣人马在里面穿梭,挖坑埋尸,正在清理战场。
仇羽在上一个岔路口与他们分别,还是答应谢长意先去找人,不过看起来只准备认真找武振义,至于梁尹,只敷衍着说会顺路探寻。
印都尉同谢长意骑马立于高坡之上,谢长意裹着披风,脸色还有些苍白,印都尉则冷眼看着下方的战场,开口道:“成王败寇,真是累累白骨铸就高位啊,不知这下面战死的士兵,有几个是真的明白自己在为什么而战的。”
谢长意没有接下他的感叹,只道:“我们来的有些迟了,公主估计已经潜入军中了。现在边军大胜,清理战俘,正是放松的时候,是潜入的好时机。我们下去后,劳烦印都尉先去看望一下秦老将军,我去找公主。”
印都尉好笑道:“凭什么啊,护卫公主是我们执金吾的职责,谢大人作为御封的钦差,合该是你去看望秦老将军,我去找公主啊。”
谢长意靠近印都尉,伸手从他怀中掏出那块元惟真在平州温泉给他的令牌,肃声道:“见此令牌如见公主,印都尉就当是公主的命令吧。”
印都尉轻笑出声,他声音嘶哑,笑起来有些可怖,“谢大人,仇兄一离开,你真是不装了啊。从我怀中掏出的令牌,又来命令我,这是不是有点太离谱了?”
谢长意挑眉道:“印都尉在南州救下我,我铭感于心,但这令牌原本就是公主赐予我的,眼下不过是物归原主,哪里离谱?”
印都尉摊摊手,“我也是为谢大人着想啊,仇兄衣不解带的照顾你,要是发现你身上有这块令牌,你怎么说得清啊。”
“多谢。”谢长意道谢地极为敷衍。
“不客气。既是公主的命令,我自然要服从,那就请谢大人,代我问候公主了。”印都尉夹紧马腹,厉喝一声,先带人往坡下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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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驻防的兄弟们向前走十步,离营帐远一些。”
“刘将军,您怎么来了!”士兵端正地行礼,随即犹疑道:“可是这里面关着的是……额,我们不敢擅自离岗。”
刘展江打了一下小兵的盔帽,没好气道:“我是让你们走远点,不是让你们离开!放心,秦老将军那里,出什么事我担着!”
士兵讪讪点头,扶了一下自己的盔帽,看向刘展江身后。
他身后跟着一人,全身隐藏在兜帽之下,不辩男女,士兵虽疑心,但刘展江是秦老将军长子秦月雄的亲信,得罪不得,一声令下,驻防的士兵就齐齐向外迈了十步。
刘展江带人一路到营帐门口,向一旁侧了侧身,拱手道:“公主,就是这里了。”
元惟真淡声道:“多谢。”
“公主言重,大公子早有命令,若公主遇到难处,让末将尽力相助。何况公主是来见亲兄长,合乎人伦礼法,本也不是什么大事。”
“替本宫多谢他。”
“是。公主请。”刘展江说完,退到了一旁较远的地方。
营帐内,空荡荡只有一副铁笼,周围点了几盏烛火,幽幽照亮元惟津瘫坐在地上的身躯,将他一半的侧脸隐于黑暗中,像一头精疲力尽的困兽,引颈待宰。
“阿真,是你吧……”元惟津哑声道。
“是,大哥。”元惟真揭下兜帽,额头重新系着一条抹额,冷眼俯视着囚牢中人,“……别来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