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南州已经戒严,正紧锣密鼓地整合各州送来的兵马。北方的消息也源源不断,秦老将军驻军在北境重镇雁州,随时等候号令。
京城据说已经调集禁军和京畿的驻军严阵以待,朝堂上人人自危,从前大皇子的旧部蠢蠢欲动,意图从京城内部挑起祸端。
陛下和太后不得不以雷霆手段,将一批暗中反叛的朝臣关押起来,可也只是扬汤止沸。人心的涣散,牢笼是困不住的。
谢长意自离开清河郡后,便沿着长江河畔一路向南州而去。
他自知无法进入南州,但元惟真此时定在南州城内,无论如何,他需得到南州附近呼应,才能以备不虞。
沿陆路去南州,有两条路,一条是宽阔的平原大道,一条是丘陵连绵的山道。寻常百姓,除了一些采药人和捕蛇人,很少有人会去走丘陵那条道路。
谢长意站在岔路口,略一思索,夹紧马腹朝那条丘陵之路而去了。
沿途的村庄零零星星,连人影都见不到几个,百姓基本闭门不出,只田地里还有些汉子在耕种。
一处山脚的茶水铺,谢长意歇马要了一杯春茶。
茶铺老板是个三十左右的女子,样貌朴实,行动利索,碗盖轻响,一杯春尖就端了上来。
谢长意撇了撇茶沫,凑近鼻尖一闻,便一饮而尽。
片刻后,那老板娘见谢长意已然昏倒在桌,冷笑一声,架上他的胳膊就往旁边的草丛拉,拖行了好一段距离,在一处废弃的土屋前停了下来。
老板娘进屋后,内里传来一道清脆的女声:“他是谁?你把他拖来这里干什么?”
老板娘道:“家里钱不多了,这人衣着不凡,扒了他的衣服盘缠,把人埋了,没人知道。”
那女子为难道:“他衣饰精致,要是他的家人顺着衣服找来,那可怎么办?”
老板娘迟疑道:“那就只搜了他的盘缠,把他蒙眼绑在船上,让他自己顺江而下吧。”
那女子默了一下,像是同意了对方的提议,一同从土屋里走了出来。
屋外,谢长意端着一架机扩弩箭,正对着房门,和笑道:“老板娘出身军旅,却如此大意,对俘虏不事先搜身,可是会致命的。”
两个女人怔在门口,不敢动弹了。
老板娘满面怒容,厉声道:“你怎么醒的?你知道茶里有迷药?”
谢长意笑道:“春尖浸过曼陀罗花汁是会变味的,在下从小娇养惯了,对茶香很敏感。”
老板娘咬牙道:“那你又是怎么知道我是军旅出生的!”
谢长意不紧不慢道:“在下也有家里从军的朋友,知道从军之人,行走坐卧,姿势都与普通人大不一样。老板娘行动如风,气魄如虎,手指有老茧,茶又泡得如此之差,八九不离十了。”
老板娘气的一时说不出话。
她身边那年轻女子开口道:“这位公子,我们并不想真的害你的命,既然你醒了,我们化干戈为玉帛,你自离去,不再相见如何?”
谢长意挑眉道:“刚刚两位不是想把在下绑在船上,顺江而下吗?岂不知如今春水严寒,若不幸落水,在下可真没命活了。”
那女子不说话了。老板娘大喝道:“你待怎样!要杀要剐给个准信!别一脸假惺惺的,老娘最看不惯说话软绵绵的男人!”
谢长意静了一下,言简意赅道:“理由。”
老板娘微微一怔,抱胸不说话了。那女子犹疑半晌,才道:“公子,除非你先告诉我们你的身份,否则我们不能轻易开口。”
老板娘闻言扒拉了一下那女子,被那女子抬手安抚住了。
谢长意眼睛在她们身上一通扫视,便道:“清河郡主外孙,谢长意。”
老板娘上下打量他道:“你是清河郡主府的?”
谢长意点头,“是,不知二位……侠女,能否告知身份?”
那女子同老板娘对视了一眼,道:“既然这样,你同我们去个地方吧,放心,我们不是要拉你去僻静之地暗中下手,你可以走在我们后面,拿弩箭对着我们。哦,我叫阿芜,她是屠娇。”
屠娇见阿芜如此便坦白了身份,欲言又止,看了谢长意一眼后,还是没再阻止。
谢长意对上阿芜那双清明的眼睛,慢慢放下了弩箭,“请前面带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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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带着谢长意,翻过茂林,七拐八绕之下,来到一处山中竹院。
谢长意一路握着弩箭不敢放松,屠娇时不时回头剜他一眼,表情十分不屑,阿芜则专心带路,时不时还会提醒谢长意注意脚下的道路。
三人在竹院门口稍停,屠娇吹了两声莺哨,便有人来应门。
谢长意一见开门之人,惊愕道:“……三舅?”
柳清风猝然一愣,同样惊愕道:“额,是长意吗?”
“是外甥……您在这儿干什么呢?”谢长意收起弩箭,有些哭笑不得。
屠娇见柳清风应了话,身子便放松了下来,挥挥手朝院子里走去了。
阿芜留在原地,对柳清风道:“柳叔,是误会,我和娇姐在山下遇见了这个人,娇姐原本想……赚点钱,不想起了误会。我听他说他是清河郡主府的人,便想带他上山来见见您。”
谢长意没去计较她话里的开脱,只无奈道:“三舅,您云游在外,怎么云游到这儿来了?”
柳清风一身素净道袍,清癯如鹤,边邀人进门边道:“我原在云麓山修道,听闻山下要起战事,哀民生之多艰啊……我便在这儿修了个竹园,收留一些无家可归之人。”
阿芜在一旁说道:“南州要起战事,那江南总督梁彦章,为人太狠。军中有不服他叛逆之人,他动辄就是鞭笞,或者直接把人笞死,丢在乱葬岗了事。有些人撑着一口气没死,都被我们拖来了这里。这边丘陵连绵,鲜有人来,娇姐有时在山下放风,顺便挣些茶水钱。”
柳清风点点头,“我们算是半路相识的。屠娇的丈夫是南州军,因不服梁总督叛逆,被生生笞死,她无法忍受,从乱葬岗拖出丈夫的尸身,漫无目的的乱走,被我偶然遇见。阿芜是主动来这里帮忙的,她也是南州人,会些医术,专门给这里的伤患治疗。”
谢长意向两人拱手道:“社稷倒悬,苍生受难,几位济世救民,是功德无量之举。”
柳清风笑着扶住他的手臂,“一家人不说客套话。我知你入京做官去了,却不知你又回了江南……你是有差事吗?”
谢长意笑道:“外甥原是奉旨来招抚大皇子,现下这差事是黄的不能再黄了,只能先去南州附近,设法将功赎罪才是。”
阿芜闻言,清秀眉眼全是恚怒,气愤道:“设什么法啊!设法杀了那个什么狗皇子和梁总督才是,一群不把人命当玩意儿的人。太平日子过的好好的,突然要打仗了。也不是驱逐漠北的蛮子,建什么功业,而是为了他自己的权势,让军士百姓去给他做垫脚石!”
阿芜口无遮拦,既因着这里是深山老林,无人偷听,也因着心中气愤不过,非要发出气才是。
柳清风虽然出身豪族,但作风简朴,一心清修,对权势杀伐之事颇为厌恶,只是谨慎藏拙,不言于口罢了。
此时听着阿芜的话,并不阻止。
谢长意笑笑,也不接话。
阿芜气了半晌,见二人不做反应,以为他们有话要说,努努嘴,便去后院碾草药去了。
柳清风拉谢长意坐在木凳上,温声问了一下清河郡主府的情况,得知一切如常,放心的点了点头。
他知他这个外甥心思重,又敏慧,对他在京中官场上的事并不过问,只问问衣食住行、家长里短的事。
谢长意原本打算快马去南州,此时按下心思,让柳清风引荐,先同屠娇和阿芜了解些情况。
屠娇在后院风风火火地收拾伤员的血衣,一点一点用皂角清洗。见着谢长意,也只冷漠地点头示意。
“屠……娇姐,在下可以这么叫吗?”谢长意开口打破僵硬。
屠娇捣着衣服,回道:“随便。”
“娇姐生气山下之事,在下先道歉。”
“没什么好生气的,是我大意了,你也是自保,不然就被我埋了。”
“娇姐如果不生气,可否告知在下一些南州的情况。”
屠娇捣衣的手一顿,随即用更大的力气拍着衣服,震如鼓声,回道:“你想知道什么?南州有多少兵马?粮食有多少?梁总督的营帐在哪儿?有没有法子可以让你混进去?”
谢长意失笑道:“非也,这些事情在下知道了也没用。在下想知道,大皇子身边是否有一个叫祝青州的谋士。”
屠娇停下手,思索了一番道:“好像是有个姓祝的参军,具体叫什么我不知,只远远见过,长得娘兮兮的,也不知在军营里能干什么。”
谢长意语气一沉,正色道:“他不娘,他虽然面像女娇娥,心却是男儿郎。娇姐不了解一个人的时候,最好别妄下判断。”
屠娇见他撕下假模假样的温雅,不怒反笑:“好吧,算我失言。若他是个真汉子,有机会见他,我一定当面赔罪。”
这回换谢长意停下思索,片刻后,回道:“他在军中是什么态度?是……反对吗?”
屠娇眉毛一挑,“大人物的消息我听不见,只知他平日忙前忙后,整天在军营里转。”
谢长意又沉默了一会儿,问道:“大皇子身边,有女人吗?”
屠娇轻屑道:“没有,军营里除了能烧饭洗衣的女人,剩下的不是军妓就是口粮。你还是别问了,你问的我都解答不了。”
屠娇言语直白,明显是不想再同谢长意废话。
谢长意意会到她的情绪,向她点点头,去另一边找阿芜了。
这竹院中住着十数伤员,都身负重伤,无法行动,阿芜一边替他们上药,一边看顾药炉,两头忙不停。
谢长意递给她一块纱布的时候,她愣了一下,接过又去忙碌了。
“阿芜姑娘是南州人?家中可有亲人留于南州?”
阿芜回道:“我也不知道我是哪里人,被江湖游医在一株芜花树下捡到,就叫了这个名字。从小长在南州,师傅过世,没有家人。”
谢长意微怔道:“抱歉,提起阿芜姑娘的伤心事。在下是有事想要请教,不知阿芜姑娘有没有听到过,最近有人在南州大肆买粮的消息?”
阿芜一脸疑惑,“买粮?买什么粮?南州的粮仓早就被梁彦章调空了,百姓家里的余粮也被军士们收走了,哪还有粮卖给别人?要是有谁在这个时候来南州买粮,那是来打劫的吧。”
“就是没有了。”
“没有。”
谢长意低眉笑了笑,不再询问,只挽起袖子,帮阿芜一起照看伤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