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衙门前,魏冰正了正衣冠,迈开步子出去。
放眼门前的百姓,少年瘦弱,老翁病弱,青壮的腰杆也挺不直,他们都在等他说出诸如‘延期’或‘折减’的话来,然而魏冰清楚自己接下来的话会让他们失望愤恨,几度张口,都没能说出点正常的话来。
“诸位稍安勿躁。” 他抬头看看青天,日头不大,甚至有些阴沉,但他仍然汗流浃背。
身后的望涯轻咳一声,见魏冰没有察觉,索性同打雷一样清了清嗓子。
魏冰仍然无动于衷。
另一边的叶春也开始‘咳嗽。’
两人肺痨似的咳了半晌,魏冰才道:“想必大家都是看了告示才来的,本官清楚其中艰难,但这是涧水必行,跟饿了要吃饭,渴了要喝水是一个道理,海寇来了,朝廷就要清剿!清剿海寇,就要真金白银花出去,这是必要的,不打海寇,你们,我们,都会遭殃。打海寇,这是苦一时,佑万代的千秋大业…”
“我呸!前面多少年都过得好好的,哪来的什么海寇,就算有,也都被威县挡了,这船造与不造有什么区别!?还打海寇,海寇未来,我们就先饿死了!一家老小的命,谁来偿?”
“就算造出来了,那船能归旭间县吗,还不是谁想用就拿去用了,我们的血汗钱都送进别人家的钱袋里。”
“所谓有备无患,前几年没有,不能说将来没有。你你,空口胡诌,这是朝廷的调度,朝廷的律令,如何能进谁家的口袋?” 魏冰将朱六奇往前推了推,情急之下,他会的那几句方言也不顶事了。
人群中的那位壮丁再次同叶春对上眼色,随即会意,对着朱六奇就是一顿臭骂,最后用官话喊道:“话都是你们说的,我们老百姓两眼一遮什么也不知情,倘若你们不拿账簿不查账,这税就交不了!”
角落里的朱七眼珠子一转,顿时心里就有了主意,手脚并用爬到树上,扯着嗓子骂道:“原先过得好好的,就是这个女的来了才没了好日子!又是渔禁又是征税,她就是不想让我们活啦!”
望涯虽然听不懂,可朱七的手遥遥地指向自己,目露凶光,咬牙切齿,这样的情形就算没有通译,她也能猜出来朱七在放什么狗屁。
她听不懂,但叶春听得明明白白,正要将朱七拿下,回头却见望涯摆了摆手。
情况愈演愈烈,有骂魏冰的,有骂叶春的,有骂望涯的,远在千里之外的朝廷也没能幸免于难。
望涯听了半晌,忽然抬手从西边指到东边,掷地有声地喊了一句:“刁民!”
人群齐齐沉默片刻。
随即暴起。
显然,这句他们听懂了。
一时间,臭鱼烂虾小白菜,万箭齐发,在一片混乱中,朱六奇惊呼:“望主簿!”
……
唯安抿着嘴不作声,但愤愤的目光还是出卖了她,仿佛望涯脸颊上那道一拃长的血口子是长在她脸上的。
望涯嘿嘿一笑,抬手捋了捋她脑袋上杂乱的头发:“你有所不知,几年前的我说不定下手比他们还狠。”
一旁的魏冰理了许久的衣袖,终是开口道:“明日我就到府衙去,让叶春守好县衙,我不在的时日里,你还是少出头,火拱到这里就差不多啦。”
“眼下征收之事只关乎旭间县百姓,就算闹到府衙,他们也有法子搪塞我们。” 望涯脸上的血迹已经干涸,可看起来仍是骇人,她正了正身形,继续道:“魏大人,我们此去府衙,一定要让税收折减。”
旭间县的折减了,其他县闻之便能知晓其中猫腻,群起攻之,好把这笔账算得一清二楚。魏冰点头,他尚不知道望涯有如此抱负,听进耳朵里的只有旭间县的税收。
自此以后,无论县衙外如何吵闹,望主簿都‘避而不见’,整个县衙由叶春苦苦支撑。
“叶县尉,这松木我们供不了。” 陈大低头喝茶,发出轰雷般的声响。
叶春正了正腰上的佩刀:“怎么如今连你也要蒙骗我了,这么多年来你我的交情难道就要葬送在这两百根松木上了?” 陈氏族人是旭间县的大户了,祖上出过秀才,到了这一代就都是从商的了,不可能连两百根松木都‘和卖’不起。
“不是交情的事,我虽年迈,可不聋也不瞎,船厂的价钱多少?你从我手里‘买’的价钱又是多少?小叶啊,做生意要凭良心,何况做官。” 陈大放下茶盏,继续道:“我祖上四代都生长在旭间县,你说要造船打海寇,我陈氏定当会支持,可这船不是旭间县的呀,有威县在前头,无论花多少银子,不都是给他人做人情了么。”
“从前我还说你老当益壮老马识途,可到了这关头怎么就开始糊涂了?造船不是便宜了威县,是给旭间县争脸面,脸面有了,路不就越走越宽了么……”
陈大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没等叶春说完他的长篇大论,鼾声骤起。
然而这样的招式对叶春不作用,他抬手掐住陈大的鼻子,在心里数了三个数,还没数完,陈大就‘惊醒’了。
“老东家,魏大人说了,这是造福后代的事,您就当为子孙积德行不?”
陈大赶苍蝇似的胡乱挥了几下,挥得叶春连连后退,这才肯松口:“你说得也不无道理,换作往常,我不卖,就是捐也给你们捐了,可外头闹的是查账的事情,连打渔的都察觉账目不对了,叶县尉觉得,我还能花这冤枉钱吗?” 他拄着拐颤颤巍巍地起身,留下一句:“要么折减,要么就别想了。”
“您这是说的什么话,这是朝廷法度,抗拒不从是要判刑的。” 叶春跟在后头,仍不肯放弃。
怎料陈大停下脚步,用混浊的眼珠看向叶春,脸上赫然写着: 那你抓我啊。
陈氏常常施粥,族学里还教着许多孩子,如果连他都被抓,旭间县才真是要民变了。
“哎呀,你这是为难我啊。” 叶春别过脸去,连络腮胡都沾着些许怒气。
“我为难你做什么,是你们在为难百姓。”
叶春环抱双手,见陈大态度坚决,也不再纠缠,拱手拜别,才迈出门槛,就地啐了一口,低声骂道:“老棺材,自己做那些烂事儿时怎么不记得为百姓着想了。”
一边愤愤,一边翻开册子,朝册子上的下一户人家寻去。
这家是女户,人口不少,大大小小的有九口,当家的娘子户籍上是叫姜亭,但大家都喊她阿妹。阿妹生得很高,一张圆脸上点缀着两根菜虫模样的眉毛,两只眼睛黑白分明,左耳戴个铜环,一双手粗壮有力。除去出海捕鱼,还常年在码头谋生计,扛货、牵马样样都行。
“补衣裳呢。” 叶春弯腰躲过竹竿上晾着的渔网,朝门前的阿妹道。
姜亭淡淡应上一声,一双粗糙的手正笨拙地缝缝补补,这不是她擅长的活计。
“告示看过了吗?”
“嗯。”
叶春吸了吸鼻子,继续问:“那何时交?”
“魏县令不是到府衙查账了么,等他回来再说吧。”
叶春点头,再次掏出册子翻看,正要离开时,忽听姜亭道:“东边婶婶的事有着落了?”
叶春闻言一怔,顿时觉得浑身不自在。在东边有位外姓的寡妇,名为陶尤章,去年到县衙找他,说是夜里总觉得有几双眼睛在偷窥她,然而叶春连着蹲了几宿,别说人影,就是鬼影都没有。
自那以后,寡妇隔三差五就去找叶春,让他去蹲守,长此以往,闲话四起。叶春拖家带口的,不得不四处躲避,反复多次,寡妇也就不再去县衙了。
“没有,或许就是她多心了。”
姜亭冷哼一声,不再说话。
叶春走后,她起身,从屋里拿了一兜杂鱼干朝东边去。
“阿婶。” 寡妇家的门紧紧关着,门前打扫得干净利落,前头栓着的渔船更是漂亮,船身上画着大片的忍冬纹。寡妇不会捕鱼,这船是她的嫁妆,可惜嫁过来不到一年就当了寡妇,于是这船只能租出去,她不肯租给男人,也不肯租给商户,等了许多年才等来了姜亭。
很快,门从屋里打开,从里头探出个面容清秀的娘子:“是阿妹啊,快进来。”
“眼下渔禁,没有新鲜的,只好给你拿些鱼干。” 姜亭熟练地自己找凳子坐下:“姓叶的四处收税,来过你这儿了吗?”
陶尤章一怔,缓缓摇了摇头。
“这段日子我得闲,索性就来守着,见着一个打死一个。” 姜亭每回来访,看见屋里密封的门窗就来气,明明禽兽另有其人,却要陶尤章闭起门来过活,日日胆战心惊,还要平白被人说闲话。
“算了,倒让你惹上仇家。” 姜亭是个顶好的孩子,不能叫她被人记恨上。她顿了顿,忽然问:“衙门里那个主簿你见过吗?”
姜亭点头:“记船的时候见过,那时候看着还是个利落人,可据说自打上回在县衙前被人砸了过后,就不敢出门了。” 原以为能当上官的娘子,一定是个顶天立地的,如今看着,也不过如此,都是一网捞上来的鱼。
“她不像是那样的人,否则也不会把朱七训得像狗一样。”
姜亭瘪嘴,于她来说,世间的人分为三等,一是穿官袍的,二是有钱的,三就是她这样拿命填肚子的,前面二者沆瀣一气,蝇营狗苟,是一路货色,他们才不会管底下人的死活,就算管,也一定是在为他们的钱袋子做盘算。
一个狗官,一个奸商,把天、地和人,都给瓜分了。
天色渐晚,衙门里那位姓望的狗官,正换上一身破衣烂衫,背上包袱,翻过墙头,朝官道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