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是白日，天色却越发晦暗。
八百精兵正伏于断崖下的枯草丛中。
长风裹挟着戈壁沙砾，毫不留情抽打在战士们的盔甲上，却没一个人妄动。就连身后战马亦是身经百战，嘴鼻部位被皮套束住，只竖起耳朵，警惕四望。
穆云轻一人一骑位于最前端，斥候半跪在他身旁，伏在地上侧耳细听了片刻，回禀道：“未见敌方斥候踪迹！百骑先锋，一刻钟内必至！”
穆云轻点点头，伸出两根手指放在嘴边，吹了个惟妙惟肖的鹧鸪哨。等了一会儿，断崖上方传回两声作为回应。
“东一西二，共发现三名斥候身影，你带人把他们截下！”
斥候立刻领命离开，穆云轻又对副帅道：“待会儿那百十来号人，先别着急动手，全放进来……等后续人马过了崖口，你带先锋营截尾，我率飞骑营锁喉！”
“明白！”
穆云轻目光瞥过天际翻滚的乌云，按下心头那缕挥之不去的烦躁，与众人一起默默等待着。
又一声短促哨音。
对方斥候的鸣镝信号迟迟没有响。
副将喜道：“得手了！接下来就等着瓮中捉鳖！”
穆云轻剑眉骤扬：“勿要轻敌……但也不要放跑一个！我要他们有来无回！”
“得令！”副将眼中燃起烈火，拍了拍手中长刀：“他娘的憋屈这么久，终于有了趁手兵器，兄弟们早等不及了！今天就让这帮蛮子好好见识见识咱们穆家军的真正实力！”
随着军令传出，身后枯草中突然爆发出无数微响，那是战士们利刃出鞘、长弓拉满的声音，此刻的八百骑兵犹如饿狼，凶狠又满怀期待地等待着敌人到来。
崖口外终于传来闷雷般的马蹄声。
与此同时，纷纷扬扬的雪花开始飘落，为接下来这场盛大死亡开始了提前的祭奠。
*
赵琮昀手执将军令，端坐帐中，扫视着底下目光不善的一群人：“我再重申一遍，我并非有心僭越，如今穆老将军尚在病榻，穆云轻中了敌人算计……如果诸位再婆婆妈妈下去，就等着全军覆没，给你们的少帅和战友收尸吧！”
众人闻言立刻炸了锅：“放屁！我们凭什么信你？”
“他是少帅亲自羁押下狱的叛徒……咱们千万不能上了他的当！”
“你分明是想趁机与敌人里应外合！”
“把他拿下！等少帅回来处置！”
……
一片嘈杂声中，只有张铎沉默着。
他全程配合穆云轻栽赃，自然深知赵琮昀是冤枉的，可为了少帅声誉，他不能说实话，可又不能放任眼前情势不管。
因为他相信，赵琮昀说的都是实情！
“诸位将领，万一……万一他没骗我们……少帅真有危险可怎么办？！”
张铎声音不大，却好巧不巧逮着个众人说话的气口，倒显得掷地有声。
一位满面虬髯的汉子叫道：“你是哪个营的？居然在这里替叛徒说话！”
张铎急道：“我只是一名守卫营队长，人微言轻，你们可以不信我……可这位是皇上的亲弟弟，他要是通敌，那不是胳膊肘向外拐，他图什么呢？”
“你们等等！”他冲出营帐，很快折返回来，手里抓着一把断裂的箭簇：“这是那批有问题的弓箭，你们可以亲自查验！至于穆老将军，此刻就躺在将军府，军医都给瞧过了，确实是旧疾复发，一时半会儿连地都下不来，难道咱们就眼睁睁等着，什么都不做？”
众人一时语塞，虬髯汉子接过箭簇，眉头拧成麻花：“……这到底是咋回事？”
岳明明解释道：“我猜这批箭早就生锈不能用了，后来被人涂了一层铁水，以次充好糊弄你们。你瞧那断裂处，正是长年累月的锈损，轻轻一碰就会断掉，根本伤不了人，放在战场上，就跟玩具一样！”
她犹豫了一下，补充道：“目前还不清楚……新到的这批武器里，有多少是这样的残次品？”
所有人神色俱是一震！
虬髯汉子突然喝道：“帐内有哪位的兵器是新领的？”
立刻有三人站出来，纷纷解下腰间兵刃，是两把簇新的环首刀和一柄铁剑，用油脂涂得油光锃亮，爱惜程度可见一斑。
虬髯汉子转向岳明明：“既然娘子懂兵器，可否帮忙一看？”
岳明明也不推辞，先拎起铁剑掂了掂，眉头便已微微蹙起。她那无师自通的兵器铸造知识告诉她，这剑重量不对。
众人屏息看她，只见岳明明又伸手弹了弹剑身，放在耳边细听，片刻后换过环首刀，依次检查过后，轻轻叹了口气。
“都……都有问题？”张铎颤抖道。
岳明明没说话，双手各持一柄环首刀，径直对砍下去，只听得一道闷响，两柄刀居然同时断掉！
断裂处锈迹斑驳，一缕暗红色的锈水流淌而出，滴落在帐内，犹如一滩不祥的血迹。
所有人不敢置信地看着这一幕。
虬髯汉子锵然拔出腰间长刀，他这把刀是祖上传下来的，虽然刀刃已有缺损，却还能用，所以这次新武器没他的份儿。几天前他还在为此事生闷气，如今倒成了一种幸运。
他手臂一振，劈向最后那柄铁剑。
结局不出意外，却叫所有人如坠冰窟——铁剑折成三段，碎成一地流银。
看来不只弓箭有问题，所有军械都有问题！
“这……这可如何是好？少帅他们怎么办啊！”众人终于明白过来，穆云轻和先锋营、飞骑营即将面临什么！
战场上，如果士兵没了武器，跟待宰的羔羊有什么区别？
虬髯汉子登时红了双眼，扑通一声跪倒：“辎重营邓凡，愿听王爷号令，出城营救少帅！”
在他之后，帐内呼啦啦跪倒一片。
“亲卫营蒋裕，愿听王爷号令！”
“工械营李成孝，愿听王爷号令！”
“神机营裴远，愿听王爷号令！”
……
张铎也跪下来：“巡防营一队张铎，愿听王爷号令……可是咱们现在出兵救援，还来得及吗？”
赵琮昀眉宇间染上决然之色：“不管来不来得及，不管敌方圈套如何……我承诺诸位，一定会救出你们少帅！”
“不惜一切代价！”
最后这句是对着岳明明和东叔说的。
东叔心头蓦地一沉，岳明明却先他一步问出口：“……你什么意思？”
*
穆云轻从未如此绝望。
他们是在发动第一次突袭时，才发现了军械存在致命问题。
彼时赤甲军全部进入事先埋伏好的包围当中，在一片战角声中，飞骑营众将士以雷霆之势冲向敌人阵营。
在他们身后，弓箭手万箭齐发，为这场冲锋提前开路。
穆云轻手持战矛冲在最前面，所以他最早发现了异样——
本该一脸惊恐的敌人，居然不慌不忙摆出阵势，似乎有意放他们过来。而那足以贯穿重甲的漫天箭雨，却连对方身上轻薄的皮甲都没有射破！
穆云轻反应已是极快，立刻传令撤退，可惜向来以速度著称的飞骑营，这次恰恰坏在速度上！
收到军令，未等脑子反应过来，惯性和经验已经让他们以最快速度冲到敌人面前，更何况他们从未在冲锋时后退过。赤甲军根本没有抵抗，放任这些人极其顺利地插入已方队伍。
穆云轻眼见着自己手下最好的骑兵，身形瞬间消失在一片赤红当中，急得连连嘶吼：“快回来！别过去！”可惜待后面人反应过来，堪堪勒马，却已经迟了！
大部分战士已深入敌阵，而一直松散混乱的赤甲军，队形蓦地收缩，仿佛一只吞下猎物的巨兽，心满意足撕下面具，露出杀人者的獠牙。
第一轮绞杀开始了！
此时穆云轻只道敌人早有防范，识破了他的计划，多年征战养成的极强心理素质，让他立刻整肃剩余人马，从冲锋变成了突围营救。
他没想到，更惨烈的情势还在后面。
本该截尾的先锋营，骤然发出了一枚信号弹。
红色。命悬一线，火速营救。
就在穆云轻思考如何安排救援时，自己这边终于出了问题！
士兵们手中兵器，在战斗中被对手戏耍般折断，很多人不敢置信，仅仅一秒钟的犹豫，足以让他们丢了性命！
惨叫声此起彼伏，犹在战斗的，无不是未换武器的将士，穆云轻战矛挑起一柄断剑，只匆匆瞥了一眼，心瞬间凉了。
他身形晃了晃，几乎坠下马去。
那不是一种简单的绝望——不是终有一日战死沙场的解脱，不是无法在祖父膝前尽孝的遗憾，也不是未能荡平敌寇的壮志未酬。
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
一切竟然因为自己与樊公的那场交易……是他的自以为是、自作聪明，害死了所有人！
他曾经不信死后有地府，可现在他还没有死，就已经被打入十八层地狱。
当一个人万死莫赎时，要怎么办？
拥有不败战绩的少帅，头一次在战场上不知所措。
“少帅当心！”一名骑兵替他挡开敌人长矛，自己却被箭矢当场洞穿。温热的鲜血溅了穆云轻满身满脸，他想对那双渐渐失去神采的眼睛说句什么，突然发现嗓子已哑得近乎失声。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穆云轻不顾一切地狂吼，可那人已坠入纷乱的马蹄下，永远拒绝了他的解释。
穆云轻恨不得替他去死，替眼前所有被他带出来的将士去死，可他只有一条命，需要留在最有价值的地方——
他要把他们带回去。
能救一个是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