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赵家仍有哭声。
黄昏时节,从学堂下学回到家的赵秉诚,发觉家里冷冷清清。
院门外没有坐在台阶上迎接他下学的妹妹,院子也里空无一人。
一般这时候,奶奶和娘会在灶屋中炒菜,爷爷做完一整天的木活儿,也在收拾做活的工具,打扫院子里的木屑了。
周围其他几户人家都热热闹闹,有孩子在吵闹,唯独他们家里,光线都比别家昏暗。
放好书袋,他一边喊,一边一间屋子一间屋子地推开门找人。
“爷爷?”
“奶奶?”
“娘?妹妹——”
所有屋子都没人,他最后进了灶屋,灶台干干净净,两口铁锅都盖着木盖。
伸手一摸,冷锅冷灶,灶膛里连一根柴火都没有。
今日不是什么节日,也并非家人或远亲的生辰。
他内心惶然,却仍保持斯文有礼的姿态轻轻敲开了隔壁人家的门。
“伯娘,我家里有没有在您这儿给我留个口信,说他们去哪里了?”
“秉诚啊——”
这位婆娘比他娘亲大了二十多岁,一开口赵秉诚就从他眼里看到了同情和悲悯。
“你家人都去官府了。”
真的是荒谬绝伦的一个消息。
妹妹怎么会被拐走呢?
混乱不安地走往县衙,半道,见到同样失魂落魄的家人。这一刻,他相信了,邻居说的是真的。
“天还没全黑,我再去找找妹妹。”
徐秀云哑着嗓子:“回家吧,我们明天再去找。”
“我也要一起!我现在去跟夫子请假,我要跟你们一起找妹妹。”
“不要闹,你人小力微,好好读书才是道理。”
赵秉诚怎么会服?
“娘,血脉至亲都不见了,我还读得进去什么圣贤书?!”
……
“随你。”
漠然地撂下两个字,徐秀云扶住门框进了家门。
一家四口晚餐没有起灶,厨房橱柜里收着一盘冷饭,赵老太太洗了四个饭碗,带头吃起了冷水泡饭。
徐秀云和赵秉诚粒米未进,也不曾洗漱就回了房,夜半,各自落泪。
城中不知多少人度过了难眠的一夜。
有担心城外亲戚的姜家,有丢失孩子睡不着的赵家,也有几年前丢失过孩子的人家,因今朝赵锦心丢失一案,忆起悲痛往昔。
姜迎花表兄妹不约而同比平时起得更早。
他们在院子里悄声忙碌,主屋的姜承香推开了窗户,“小妹,今天真不去做城里的生意了?”
姜迎花几步走到窗前,“是啊,照着昨天跟你们商量好的做啊。我既能够去外祖家看一下,也能够在城外路上帮着找一找赵锦心。
我认识那孩子,万一昨天她已经被偷运出城了,讲不好我们能够在城外问出点线索呢。”
巷子里,昨日出力帮赵家找人的人家不多。
遇着事儿了,赵老太太未尝不后悔曾经与邻里们距离保持的太远。
姜家是少数受过赵家帮助的人家,姜迎花也想为赵家雪中送炭一次。
她为旁人考虑了诸多,却忽略了大哥姜承香的心思。
姜承香一大早推窗问这一句,便是想帮姜迎花去守县城集市里头那个摊儿。
罢了。
姜承香想着已经起了头了,何不干脆把心里话讲出来。
“小妹,我去集市帮你守一日摊,如何?”
“嗯?!”
姜迎花十分出乎意料。
她很欣慰姜承香愿意为家庭付出。然后,想如何婉拒,不伤他的自尊心。
早上她和乘文表哥出城,要一整天才回,姜老汉会无人照料,姜承香也要待在集市一整天。
期间两人的吃喝问题都好解决,若有三急又怎么办?
“大哥,下次吧。以前我思考不周,没想过带你一起去做生意。等过两天,我跟你说说货物的价格,告诉你怎么吆喝,你再自己上手好不好?”
“乘文表哥和乘风表弟都是我带着走过一遭,再单独做生意的。”
黑暗掩盖住姜承香脸上的失望,他用寻常的语气说:“好,行。你们出门,一路注意安全。”
话说,表兄妹二人虽起得早,城门却不会为了他们而早开。
卯时,城门内守着出城的人不多。
城门守卫一班夜岗,卯时交班,由接班者开城门。
姜迎花和陈乘文矗立在城门边角处,看着穿着甲胄的接班守卫远远过来从城内过来。
再一看,后头还有人远远缀着一男一女,走近了,姜迎花认出是徐秀云和一个小男生。
哦——
是秀云婶儿的儿子。
姜迎花不知道她会带着儿子来,更不知道她会提出一个请求。
“你们出城做生意,能不能叫我儿子也跟着?绝对不耽误你们,他只是想去城外找找妹妹。”
是要帮赵家找人,但赵家把孩子托付给他们带到城外去,性质又不一般了。
“可以。不过婶儿,他得保证,不能路上看见什么线索一个人单独跑去行动,让我们找不着人。”
“当然当然。他不是个鲁莽的孩子,你们放心。”
还记得初见徐秀云,她言谈间斯斯文文,说话也不紧不慢,似有一番书香世家之女的修养与气度。
遇上这么件事儿,如同一株兰草被人摘了花,一支傲梅被人折了枝。她小心翼翼地同人恳求一件小事,但凡所求能得到成全,便如最最淳朴的人儿一般,表露出无限感激。
守卫已接班完毕,取下几道门闩,城门开。
徐秀云含着泪花给赵秉诚理理抚平衣领褶皱:“要听话啊,你迎花姨做事很周到的,出了城门就什么都听她的。稳重些,力所能及的活儿帮忙做一点……去吧。”
话说到了城外,陈乘文闷头推车,好几次差点被坑洼的泥路和尖锐的怪石,晃荡得翻了车上的货。
“表哥,我来掌车,你歇会儿。”
“迎花表妹,对不住。我怕村里也去了拐子。”
“我知道,我能体谅。你的担心是人之常情,而且,表哥你去城里待了有一段时间了,要不你今晚就留在村里,明天再回城?”
陈乘文确实有点念家。
“不用,家里那么多人,孩子们不会有事。”
越是多事之秋,他越该住在姜家帮帮姨夫和对他多有照顾的表妹。
姜迎花再劝:“就住一晚,没事的。”
“真的不用。我隔一天就回一趟家,没什么不放心的。”
或许是真实年龄比较大,姜迎花总喜欢成人之美,照拂他人。
“那你听我安排,到桃花村,我挑着货,带着秉诚进村。你直接去杏花村交完货,将板车寄存到村口的人家里头,快些回家报信,陪陪表嫂和表侄们。”
赵秉诚和姜迎花年龄相仿,却差着辈分,一路同行,也有正当理由,不至于有男女之间的闲话传出去。
“嗯!谢谢表妹,今天算我旷工一日。”
姜迎花说:“月底再谈,桃花村在眼前了,把货给我吧。”
“村里人家警惕心也强,我最近虽是在城里守摊子,以前这几个村子也是走熟了的。你跟着我一起还好打探消息些,不然你这张生面孔在这儿挨家挨户打听,不一定有人信你。”
赵秉诚懂道理,只是他牢记他娘的叮嘱,想帮姜迎花一些忙,挑着担子。
“出了城,我们不到傍晚是不会回去的。几十里山路,你光走这些路怕是脚底板都要起一层水泡。担了货,回程路上我们得用板车推着你走了。”
“你的家人面冷心热,几个月前,你奶奶帮过我们姜家的忙。如今不过是有来有往,你帮过我,我帮你而已,你别觉得不好意思。”
姜迎花总是能恰到好处减轻别人的心理负担。
被开解后,赵秉诚自在了很多,开始专注想着打听消息的事儿。
与第一次进桃花村做生意的时辰差不多,在走到村口第一户人家的时候,遇到那次看见的妇人又在喂鸡。
“婶子!”姜迎花响亮地打招呼,“您真勤快,不是农耕的时候也起这么早喂鸡。”
“哎!好久不见了呀!花丫头,听你表哥说你在县城集市里租了个摊子。怎么,城外的生意完全交给你表哥了?”妇人笑着回应。
“没有啊,我表哥不是在帮我的忙吗?你看,今天我就过来了呀。”
“你不来我真想你嘞!你表哥太实在了,没有你这样能说会道。”
姜迎花回:“实在很好啊,说明他做生意稳当,不会让你们吃亏。”
妇人笑叹一句,“看看,我就说你会说话吧。”
“你今天是准备又把一个表弟带出师?”
“哪里哪里,我只有一个亲表弟,人憨厚的很。没他这么俊。”
话题都放到赵秉诚身上了,没有不说下去的道理。
“劳烦婶子,我跟你打听一件大事儿。”敛去嬉笑的表情,姜迎花正儿八经地询问,村里最近有没有出现什么陌生人,有没有走丢孩子。
赵秉诚对着妇人拱手作揖,“我的妹妹,昨日将午之时,在县城自家门口被人拐去,恳求您仔细回想,昨天有没有见过可疑之人。”
“好多年了,咱汨阳县竟又来了拐子!”
没错,当年桃花村也有被拐失踪者。
妇人一把把手里的鸡食撒干净,陷入认真回想的状态。
“昨日我只去了一趟菜园子,没见到生人。我家那口子去田里转了几趟,我家几个小子在村口玩了半晌。
你们进屋等等,我去给你们问问。”
姜迎花对着赵秉诚摇头,意思是不要进屋。
落座后,人家不免端茶倒水,麻烦别人,也耽误自己时间。
妇人维持爽利之风,很快薅起丈夫和儿子问了一遍。
遗憾,都不曾遇到生人,没能提供线索。
“没关系,婶子。您已经帮了忙了,如果以后您知道什么线索或者遇到什么奇怪的人了,拜托您在我们来卖货时知会我们一声。”
两人不能久留,继续寻访第二户,第三户,第四户。
桃花村全部走完,也没得到一个线索。
“坐一下吧,喝点水。”
适当的休息整顿,也可以避免脚起水泡。
赵秉诚带了水和干粮。
姜迎花不必把水分给他,但想跟他闲谈几句。
“没灰心吧?”
赵秉诚是个诚实的孩子,心口一致:“灰心也要继续找下去。”
“嗯,是。”
可惜这是一个没有照相机的时代,孩子没有拍照留存下来,过个两年,三年,十来年,家人还能记得被拐的孩子长什么模样吗?
除非遗传了五六成父母亲的长相,不然对面不相识。
“走,去下一个村子。”
至晌午,抵达樟木村。他们没听说有第二个被拐的孩子,但是赵锦心被拐的事情已经讲的人尽皆知。
他们挨家挨户的请求了,盼望日后能从他们嘴里听到一点线索。
“迎花姨,我不跟进去了。在这儿等你。”
“为何?你水都喝光了,去把水囊补上,饼子也热一热再吃嘛。”
因为麻烦人要有个限度,也因为他奶奶从小提面命,言传身教,赵秉诚有了很高的自觉性,规避麻烦别人。
“我表弟往沂水县方向卖货,一上午也走好几个村子,指不定有消息,去听听吧。”
“保证只帮你热饼子,不给你夹咸菜。”
“……”
陈家人是好客的,进了陈家的门,吃什么可由不得他了。
鸡肉没得吃,猪肉也没得吃。
稀客确实是一位稀客,但杀只鸡来款待确实阵仗有些大了。猪肉则是没有地方去买,乡下人家想要吃猪肉,要么进县城,城里每天都有新鲜猪肉卖,要么逢十赶集,在乡下集市里买。
陈家有两份日常能够待客的好菜。
一为小鱼小虾,多亏陈乘风在河里下篮子,陈家人自个儿都把小鱼小虾这道菜吃腻了。小火在锅中煸干,平时翻出来晒晒。
这样做的鱼虾可能放了,汨阳县又不似南方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