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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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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朗星稀,清风徐徐。

枝头绿叶随风摇曳,一只缠在树上的风筝落了下来,掉在恕灵脚边。他无心理会,杵着刀望向远处的祭台,半晌,忍不住皱眉,传讯问守在另一边的霜女:“这真的能行吗?”

“当然能行。”霜女目光灼灼地盯着祭台,道:“你就算不相信我,也要相信一下锦百。”

恕灵沉默,不知道她对锦百的信任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只觉得更加不靠谱了。

锦百全然不知恕灵的心理活动,再次割破愈合的手心,任血液滴滴落下,补全阵法最后一笔。

他绕着祭台走了三圈,俯身敬月,站定后,虔诚地拜了拜立在中央的雕像。

阵光微动,泥塑小人纷纷从中脱身,一个接一个跑到锦百跟前,仰头看着他。

它们没有五官,抬脸看人时还会发出轻微的咯咯声,在月色下显得格外诡异。

恕灵在一边看得头皮发麻,锦百却觉得这些还不及他大腿高的小人十分可爱,伸手拍了拍其中一个的脑袋,道:“好了,开始吧。”

小人面面相觑,脸上竟显出几分疑惑。

片刻之后,一只小人伸出手,将锦百推倒在祭台上。

银白利刃闪过,血色如雾。

倏尔,一道黑影闪过,霜女从藏身的树丛一跃而出,追着那道黑影去了。恕灵本欲跟随,想到锦百如今正处于弱势状态,便重新藏了起来,观察着祭台周围的一切。

看了片刻,他不禁皱眉。

之前听锦百说此阵要以血肉魂魄为引,恕灵只觉得格外凶险,却不知,其过程如此残忍。若非献祭的仅只有阵主一人,他都快觉得这是魔界的招数了。

从阵中脱身的泥塑小人虽看起来有些骇人,静立在锦百身边时,却也算憨态可掬。

谁知如今动起来,一个个活似恶鬼。

恕灵实在看不下去了,翻身从巨树上跳下来,便要走向锦百。

刚走出几步,远处却传来一阵悉悉窣窣、好似蟒蛇在地上爬行的声音。

不多时,一通身惨白、口裂几乎开到耳边的妖物出现在恕灵视野中。

祂身形巨大,足有五丈之高,周身灵力磅礴,威压甚至超过许多上神,显然已非凡俗妖物。

许是因果报应,纵有通天修为,祂却也换不来完整的化形。

人身之上突兀地生着鱼鳍,而本该是鱼鳍的地方,却扭曲地长着人腿,一张覆满鳞甲的人面上嵌着两颗呆滞的鱼目,显得格外诡异。

祂低伏着畸形的身躯,鱼目死死盯着锦百的方向,缓缓地在轰然倒塌的树木间爬行,所过之处一片狼藉。

·

神界主殿。

端坐案前,正木然批着公文的人笔锋忽地一顿,喉间涌上腥甜,猛地喷出一口鲜血,星星点点落在文书文书之上。他肩头剧烈颤抖着,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在寂静的殿中回荡。

许久,他缓缓抬眼,眸底浑浊尽散,目光清明。

仔细收拾干净文书上沾染的血,暮昼起身,大步往殿外走,撞进重重夜色中去。

眷属抱着公文来,迎面遇上他,忙行了个礼:“天尊,您是要下界去吗?”

暮昼颔首,问:“可有何事要报?”

眷属道:“怀海龙王仍是不肯降雨,还问凡界百姓要祭品,还有……”

说来说去,净是些渎职之事,暮昼心中一阵烦躁,道:“既不愿尽责,便夺了他们的神职,另寻贤能接管。”

见眷属面色犹豫,似乎还有未尽之言,暮昼有些疑惑地看向他。

“……您的身体真的没问题吗?”眷属挠挠头,最终还是吐出了心里的疑问,“看起来脸色很差。”

早前,暮昼从下界回来后,便将元神一分为二,一份留在上界处理公务,另一个则放在了凡界。

为了不让锦百起疑心,他将内丹全数留在了神界。

没想到锦百竟要以身作饲,将那邪神引出来。暮昼在凡界使用的那副身体灵力全无,要捉住邪神还有些难度。

事出突然,他火急火燎地用着凡人的身体强行回到神界,如今两具身体融合,威压成倍反馈。灵力在分割的元神之间游走,脸色看上去实在不妙。

没想到眷属将自己拦住就是为了说这个,暮昼顿了顿,道:“无碍。”

转身便消失在了两界交汇之处。

眷属们自扬城飞升,当年和锦百一起并肩作战时,几人便都觉得锦百性子温和,心肠太过柔软,私下里总暗暗担忧他日后吃大亏。

在暮昼身边当了两年差后,他们才知晓锦百早已在天尊手上栽过跟头。一时间,他们都对暮昼的观感有些复杂。见他常常下界去寻锦百,更是觉得他的心思难以揣摩。

望着暮昼的背影,眷属不由有些犯愁。

却不知,在他发愁的片刻,暮昼瞬息千里,此刻已经到了无念山中。

暮昼身形未定,尚未来得及寻找锦百的踪影,眼前骤然天旋地转,回过神来,已经站在了祭台前。

他当年在给锦百的传讯符中,暗藏了几道感应伤痛的传送符篆。此刻虽如他所料般被触发,却终究还是迟了半步。

祭台附近的地面被血液浸透,在冷月清辉下泛着奇异的色彩。汉白玉祭台仍正淅淅沥沥往下滴着血,祭台上只余下一颗心脏。

距它半步之外,一具失了半边身子的大妖趴在那,裂口中獠牙森然,正艰难蠕动着向那颗心脏爬去。

“成神......我定要成神......”它嘶哑低吼着,染血的鳍无力地拍着地面,"...神位便是我的......"

见无论如何用力都无法再向前半步,乌秊神喉间挤出破碎的笑声。忽地,它埋下头去,贪婪地啃食起地面的泥土,再抬头时,满面血红,唇舌间还残留着些碎肉。

乌秊神狂笑起来,“多吃一点、多吃一点,还能活、谁也杀不死我——”

“不害怕,阿年不害怕、”猛地,它又垂下头呜呜哭泣起来,面目狰狞地啃食着残骸,喉间发出令人牙酸的呕音,“…姐姐、姐姐。”

法阵闪过微光,转眼间,乌秊神只余下小半边身子。

它的魂魄缩在残缺的躯壳中,小声啜泣着:“阿年好害怕那个神君,他好凶,上一次用血珠揍我,这一次用阵法杀我、好疼……”

“呜呜、姐姐,能不能带阿年一起走——”

乌秊神破碎的语句里夹杂着不成调的呜咽,胡言乱语许久,似乎陷入极为痛苦的幻觉之中,仰颈凄厉地尖叫起来。

音浪如实质般炸开,周遭古木应声而断,轰然倒伏。

声波漾开,守夜的少年霍然起身,提起身旁的铜锣,奔走村中。

呼喝声次第响起,原本沉睡的村落霎时灯火通明。稚子啼哭、牛羊嘶鸣,同低声交谈的人声混在一起,寂静的夜骤然热闹起来。

暮昼耳畔万籁俱静,怔怔望着自己靴下黏连的薄薄血泥。他忽觉脏腑翻涌,踉跄往后退了几步,重重跪入血泊之中,眼底灼热。

他只不过离开了半日,为什么、为什么事情变成了这般模样。

锦百为何不等他来。

是被人欺负了吗?

有人逼着他快些解决这些事情?

暮昼的手猛地收拢,再松开时经脉寸寸断裂,涌出的血液将眼白尽数染红,又汇聚成一道血线,顺着脸颊流下。

他侧目望向无念山,眼神平静,像一潭死水映着冲天火光。

是因为那些山民吗?

还是那个名为任晨闲的少年没有转达他的话吗?

不,不对。

是因为他太不可信,锦百才不愿依靠他。

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压制住心头翻腾的念头,暮昼甩甩脑袋,撑着膝盖起身,一步步走到乌秊神跟前。

锦百宁可用性命做抵,也要将这邪神捉住,他怎么能扰乱锦百的计划。

乌秊神的魂魄哭累了,后知后觉地想要逃跑,从躯壳中探出一个头来。

暮昼将此番举动尽数收入眼底,歪了歪头,抬手将其收入掌中,对那不住尖叫的残魂一笑,“你要去哪?是谁指使你来的?”

他眉头紧锁,眼瞳已有了兽化的特征,在夜色中闪着幽光,脸上还沾着干涸的血迹,看上去下一秒便要扑杀眼前的猎物,问话时语气平静得有些诡异。

恕灵驮着重伤的霜女回来,远远望见阵法还未完成,心中一惊,将霜女安置到安全的地方,连忙回到祭台前。

四下张望一番,没发现乌秊神的魂魄,恕灵化作人形跑到暮昼跟前,看清他的情态后,默默咽下了口中的质问。

发觉自己跟前站了一人,暮昼迟钝地辨认片刻,将缩在他手中瑟瑟发抖的残魂递给恕灵。

“他那时说,要交给你和霜女审问。”

恕灵没头没脑地揣着残魂走开,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暮昼正跪在祭台前,一点点将血泥拢进袖袋里,仔细装好后。

曾几何时,他曾想过,若锦百是一只小偶就好了。

那样的话,他便可以把他装在袖袋中,带到任何一个地方去。

想了想,暮昼又觉得锦百还是这样好。

毕竟人偶只是死物,行动能力有限。

锦百若变成了小偶,便再也不能在冬日故意用冰凉的手去碰亦守的脖颈,不能在惹绮埃生气后撒腿狂奔哈哈大笑,更不能与人切磋符文阵法……

他那样活泼,困在毫无生气的躯壳里,一定会很难受。

还是现在这样好。

暮昼噙着笑,摸了摸袖袋。

那里本该藏着锦百偷塞进来的小玩意儿——有时是还带着体温的玉石,有时是他新画的符文。

可现在,只有一片刺骨的冰凉顺着指节蔓延。

暮昼抬起手,看着指尖血色,面色煞白,有些反应不过来发生的事。

良久,他慢慢地俯下身去,将脸贴在袖袋上,想要感受爱人最后的体温。

但,那里什么也没有。

锦百残存的温度,早已被呼啸的风卷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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