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百再醒来时,已日上三竿。
檐下新燕啁啾,鎏金般的阳光从窗户洒进来,暖融融落在他身上。混沌的意识逐渐回笼,就像是做了一个格外漫长的梦,锦百看着屋顶,脑袋还有些发懵。
记忆里,他还在祭台附近的密林中,同恕灵商议事宜。缓了会儿神,锦百便反应过来,他这是辛咒又发作了。
任晨闲正坐在他床边,用灵力探查着锦百身上有无内伤,发觉他体内的灵力比前几日充沛许多,惊喜之余不免有些担忧。
见锦百醒了,少年忙问他有无哪里不适。
其余众人团团围上来,七嘴八舌地说着昨晚发生的事。
一刻钟后,本已坐起身,准备下床的锦百再次倒了下去,默默扯过被子将自己的脑袋捂起来。
他都干了什么啊!
良久,锦百默默起身,对着床边放的半盆水整理了一下仪容仪表,从乾坤袋中找出些对凡人来说相较实用点的宝物,准备上门去给人道歉。
听萧母说,这名为小双的可怜女子,是十多年前搬来无念山的,丈夫横死孩子早夭,仅剩她一个在世间飘零。
小双样貌过人,家中又只剩下了自己,无依无靠的,方到村中那几年,常常有些无所事事的地痞流氓到她门口闹事。
往后几年,那些人没再来过,小双却已经被吓怕了,慢慢减少了出门的次数。
锦百叹气,心道昨夜她一定很害怕。
将要出门时,锦百想了想,叫上元莘文袖二人与自己同去。
轻轻叩响大门,锦百垂眸,即便他登门道歉的经验十分充足,心中还是不免有些忐忑。
半晌,大门被人一把拉开,寒气扑面而来。
看清楚女子的那一刹那,锦百先前做好的表情凝在脸上:“是你?”
眼前哪有什么苦命女子小双——
这分明是那位旷工数千年,早被神界以陨落处理的上神霜女。
霜女冷哼一声:“没礼貌的小子。”
早些时候,锦百和霜女都不爱听当时天尊的调令,一起被罚到魔界共事过几百年。只是他二人脾性不和,凑到一起去,说不上几句话便要斗嘴,交情算不上好。
锦百却反倒松了口气,连声向她道了歉,又重新拿了些宝物赔给她,才问:“你怎么在这?”
“我……”霜女叹了口气,“不说也罢。”
她招招手,示意锦百弯腰。
锦百不明就里照做,余光中只见霜女飞快动作一番,耳垂便传来轻微的刺痛。
他轻嘶一声,正想问她这是在做什么,突觉从前充斥在他识海中的薄雾正缓缓散去,而周遭的灵力流动,也随之变得异常清晰。
天地骤变,如一副详细的舆图般展开在锦百面前,其上万物清清楚楚、一目了然。万物澄明,连那山底埋藏的上古遗珍,都纤毫毕现。
原来在其他上神眼中,天地竟是这般模样。
锦百僵立原地,瞳孔因受惊扩大了些。
霜女扬扬下巴,“喏,怀海东珠,送你了。”
见锦百一丝反应也无,她颇为失望,道:“我还以为你会跳起来感谢我呢。”
锦百回过神,喃喃道:“怀海东珠的功效竟如此强大……”
为压制辛咒,他年少时找过不少方法,只可惜从各种偏方到奇珍异宝,皆是无用。
偶然听闻怀海东珠能压制住一切恶疾,锦百便抱着残存的一丝希望,前去怀海寻找。
一路过关斩将,见那被传得神乎其神的怀海东珠,竟是一只普普通通的耳坠,锦百大失所望,便将它送给了晚来一步、满面懊悔的霜女。
锦百依稀记得,霜女当时说,要将怀海东珠送给她的挚友。
那人锦百也见过,名为沈无念,是一只从病树中脱身的树灵,生来不足,疾病缠身,明明是山神,神力却还不如一些小妖强大。
她与霜女十分要好,每每得空,都会带着自己种的蔬菜瓜果,不远千里到魔界看望霜女。
头回见面时,沈无念私下找过锦百一次。
她道霜女不知怎样同人相处,行事有些鲁莽,还希望他多多担待,在魔界这样诡谲的地方和霜女相互照拂,早日安全归家。
思及沈无念那时与自己说话时,苍白如纸的脸颊,以及浅薄得几乎感觉不到的灵力,锦百抬手将耳饰取下来,递还给霜女。
想来她比自己更需要这怀海东珠。
“收下吧。”霜女啧了一声,“怎么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是磨磨唧唧的。”
见锦百没有收回去的意思,霜女又解释道:“当时还没来得及送出去,我就和她绝交了。”
“此物本就是你送给我的,如今回到你手中,也算是物归原主了。”见锦百还欲说些什么,霜女却将脸一撇,看向远山,冷哼道:“不用给我出主意,我们绝无和好的可能——”
“她都快死一百年了。”
锦百不明白,当年那么要好的两人,怎么突然就绝交了,沈无念又是为什么陨落的。
他沉默着,竟是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一阵风过,院里的树下噼噼啪啪落了许多杏子,表皮橙红,好似一盏盏小灯。
“听闻你们要活捉乌秊神,”霜女浑不在意地问:“可以带我一个吗?
锦百正愁人手不够,听她这么问,自然同意。
片刻后,他想起了什么,有些奇怪地问:“你不是从不参与这是事情的吗?”
霜女冷笑,指节攥得发白:“我现在参与了。”
当年,在去怀海的路上,霜女遇到一只开了灵智的小鱼。
那小鱼听了海边嬉戏的孩童们说的故事,便也希望自己能如故事中的小鲤鱼般,跃过龙门得到成仙。于是它一遍遍向上游,想要跃过入海处的那堵石桥。
它撞得鳞片都快要全部脱落,却还没有放弃。
霜女看着它,不知为何,心里却想到了沈无念,眉心一动,便随手点化了那条小鱼。
她拿到东珠便往无念山赶,沈无念却不知是怎么了,闭门不愿意见她。
自那以后,她们数千年都没再有过联系。
直到百年前,无念山周边的灵力忽然凝滞枯竭,而后不过一盏茶的时间,浩瀚如海的灵力便又如波浪般,向周边一圈圈绽开来。
霜女以为沈无念修炼出了岔子,急急忙忙赶到,却见周围山头上,被灵力波及到的花草树木繁茂地生长着,入目一片翠色。
沈无念死前将自己的灵力铺了满山,最后护佑山民度过新的一年。
而杀死沈无念,夺取她神位的,便是霜女当年随意点化的那条小鱼。
她不曾想到,自己偶然的一次心善,竟会惹来如此多的事端。自那日起,便换了身份,蛰伏在无念山中,准备将那邪神斩杀,为好友报仇雪恨。
可笑的是,与乌秊神周旋数十年后,霜女才发现,由她亲手点化的生灵,竟被天地法则保护着,无法死在她的手中。
锦百暗叹一声,将自己的计划告诉了霜女。
霜女倒是没有反对,沉吟片刻,说:“只是这阵法还需要改动一二。”
乌秊神出身深海,又经受了这么多年的供奉,早与其他生灵有所不同,按着锦百原先的那个阵法来,或许只能重伤乌秊神。
锦百照着霜女的话,改善好了自己的阵法,便回到萧母家去,同其余几人商议计划。有霜女在侧,众人原先的态度有所松动,不再那么抗拒。
商量好一切事宜,众人纷纷散去,各自做着准备。
锦百单膝跪地,在沙地上联系着画阵,忽然觉得有哪里不对劲,抬眼扫过院中众人,这才发现,那老道士不见了踪影。
换做往日,那老道士此时应当在他耳边,絮絮叨叨地说着阵法的凶险,并劝锦百换个方法。
他对任晨闲招招手,问:“你有看见那老道士去了哪里吗?”
任晨闲道:“他说宗门中有些事,今早便离开了。”
“对了,他还说让我们不要着急,一定等他归来再行动。”
锦百应了声,放心下来,继续用树枝画着改进过后的阵法。
画着画着,他却又犯了难。
霜女说那乌秊神平日不知龟缩在哪里,只有献祭时才会出现,若想在献祭之外的时间将它引出来,少说需要准备十头牛的血。
他要去哪里弄那么多血?
“大人,您把圈里的牲口都赶到祭台那去吧。”
锦百闻声,回头看颤颤巍巍站在自己身后的老妇人。
萧母扶着木栅,跌跌撞撞走近,圈中牛羊似是感应到什么,挨挨挤挤蹭到她褪色的蓝布裙角。她似乎前不久刚躲在屋里哭过,此时眼睛肿得像桃子。
想来在众人说话时,萧母便猜到了许多事情。
乍一看去,锦百莫名感觉她的头发越发白了,脸上的沟壑纹路也深了几分。
思及萧母先前说,若有朝一日,山神不再需要他们供奉这么多牛羊,她便要将这些牛羊全部卖了,拿着钱去游山玩水,锦百不免有些心酸。
他忙道:“我已经想到办法了,您别担心。”
老人抬手抹了抹眼睛,腕间露出道狰狞的疤,那是她少时上山割草不慎摔出来的。
抱着几只桃枝从旁经过的文袖见了那道疤,一下子怔在原地。
时过境迁,许是惶恐太过,文袖早已记不清当年悄悄将她放走的那老太太的模样了,唯独腕子上的那道疤,深深刻在她心中。
文袖如遭重击,面色惨白。她不由自主上前两步,却不敢靠近萧母。
萧母放走被充作祭品的文袖时,大概从没想到,世间一切环环相扣,离开的人终要以另一种方式回归。
她当日解开的绳结,最后系在了萧衍的身上。
锦百喉头微动,道:“明日之后,一切都会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