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场被这一笑搅得偏了重心,连带着旁边几个工作人员也似懂非懂地跟着笑了一声,旋即又觉得搭不上,相关的不相关的,场面一时间有点悬空。
席答借了两个女生去二楼帮忙布置,这会儿人去屋空,嘉宾位就只剩她俩了。
两个人和一屋子看客。
厨房里的气氛开始有些莫名其妙的...
朴晚将刀横搁在案台干净的一角,借着动作敛走先前一瞬间的失态,又不可避免地端出几分平常工作限定的气场。
凌厉,锐气,满身藏不住的锋利。
与其毁心情教个明白,不如自己上手讲求效率。
更何况话不投机半分多。
“放着我来吧。”她的叙述没带半点商量的成分。
在厨房呆久了,耐心这东西是会被慢慢磨薄的,细算起来,自己从一早已经给了够多次宽容,现在气上头来,根本无意反思是不是哪儿做过了头。
都二十一世纪了,没通网还是怎么着,中午那么长时间,再不会切鱼,那连五花八门的教学视频都不能提前看一看吗?
还是说,拿着故意搞事的剧本,仗着咖位来找不愉快?
算了,越想越憋得慌,还是先把大问题收拾干净再说...
别在夜露的厨房里搞得太难看。
兀自调整了片刻心情,朴晚洗了洗手,随后连手套都懒得给自己套上一层,直接把敞露的脏器从半边鱼上拽了下来。
虽说这尾缔死之后还置冰镇了些时候,但个头大,内脏的温度没压住,触感也尚且松垮,略一用力,软滑的器官就顺着掌势自行滑脱。
在台面磨磨叽叽擦半天也不见把该挑的东西挑走...
她又脚一伸拨来小废料桶,将扯出来的杂物愠恼地全扔了进去。
兴许是刚才错脚用力的角度有些刁钻,一阵突兀的刺痛瞬间从侧踝扎出来,痛感极窄,沿着腿骨慌慌张张往上攀,激得她手上动作也跟着一滞。
不是吧...
朴晚紧攥着手里新拿的布巾缓了半息神,绷着背,僵僵地盯着面前的一滩烂尾活,做不出任何别的反应来。
周围工作人员默契地也没了交流声音,屏息凝神地都盯着她。
气氛再一次安静的近乎诡异。
已经铺垫了这么久,看样子该要飙起来了吧...
上啊,上脾气,上情绪,上什么都行,第一期直接炸开才好能营销出爆点嘛...
然而好几秒过去,朴晚悄悄悬起单脚,最终只是借势将不适压下,继续用同样的节奏挑拣出另一半鱼肉中的废料,随后由深至浅地欠力擦拭起腹腔位置,把黏附的膜和组织用布料一点点揩净。
按理讲,多数同行给鱼去鳍砍头后,会沿着背线先第一刀分成两半,让鱼骨完整留在左侧,进而再把它单独剔出来,以保留最大化的净肉。
一如之前说的,她对这尾鱼的处理几乎没要求,下刀看得过去,利索就行...
而细看这条,切口刀痕又犹豫又杂乱,深浅也不一致,主骨关节还被错刀劈裂,非常明显,它已经被砍花了。
暂不提等会儿去刺过程会有多麻烦。
最最重要的是...
这手感,根本连最外层的细鳞都没去。
朴晚力道极轻地叹了口气。
压根儿就不会弄,还死挺着不知道开口问。
啊,怎么看自己越来越像个专职擦屁股的老妈子...
她着实不爽地塌了塌肩,紧接着扶稳台沿,弯腰从冷冻袋给料理盆里捡去超多冰块,后又转头续上大半盆水,探着指尖进去搅了搅。
待冰块撞击碗壁的泠泠声均匀了些,朴晚手腕一翻,将斜得不伦不类的鱼皮麻利地沉进冰水里又搓又涮。
这会儿她还窝着一大股没处发的暗火,话也懒得和谁多讲一句,只顾着冷脸洗鱼。
气是气,进度是进度,恩怨和合同是两码事。
总归是刚掏出来的冰块,凉意彻底,不消几秒就渗进皮肤一丝钝麻,连带着手指血色都跟着浅了一度。
她没兴致体会冰水给自己愈发蹿升地气焰降了多少温,只是随手抓上自己带来的出刃开始轻刮鱼皮。
果然是把不错的工具,青纸钢钢面微哑,弧度趁手,用起来稳极了...
可惜要委屈它收拾这种烂摊子。
她得空慨叹,又抽空替它暗暗抱不平。
够难评的...
刮鳞的过程谈不上耗时,鲭鱼是银皮鱼,做这步为的是去除表面粘液,顺带削削腥味。
海鱼嘛,腥气常有。
只是刮着刮着,心里那股憋屈反倒越积越满。
敢情别人是上综艺贴职业经历,唯独她是来修行的。
气度修行,耐心修行,过敏原修行...
情绪还在不断地上下拱火。
李訇利显然也不是什么没脾气的主儿,饶是被她一连串的沉默给激到了,他索性也装起深沉来,绕过朴晚,最后在水池旁揪起布巾用掌力狠狠一绞。
就是家务活精细点儿,还真拿这破庙当多大排场了...
合着做事还不行,非加婆婆妈妈这么多要求,等晚上烤熟了端上桌,谁还看得出来是怎么切的?
布料瞬间被逼出一大滩浑浊的污沫,再顺着指缝破声全炸在池底。
啪啦——
水声从池盆一路蹦蹦哒哒地叫嚣进朴晚耳朵里,尖细,聒噪,撩得她心里那点儿火星子窜得更旺了。
可男人没有半点罢手的意思,他面不改色地换了个方向,死磕似的又一送劲,把布巾在下一秒拧得更猛。
腕骨骼凸翘得刻意,连虎口都在闷闷发力。
啪嗒,啪嗒,啪嗒...
水声有如劫槌阵阵,由密到疏,至后一下松过一下。
却扰得朴晚脑仁生疼,愈发没了要继续善后的耐性。
天心已有动摇。
恩怨难称,一开始最多是暂掸因果,哪能真有什么两清?
要么就互退一步,这期间井水不犯河水,各取利益,求个彼此安生。
要么...
要么纵有慈悲覆遍三千的大觉能士在面前劝渡,也休想拦着她踹破这琉璃天。
朴晚拾掇出一副勉强说得过去的平静表情,将两片大致刮净的鱼肉一搁,简单冲了冲掌心污泞,“...洗完出来一下吧,我有话跟你说。”
男人闻言用舌尖刮了刮后槽牙,手尖一剥,投篮似的接着把手套抛进垃圾桶。
落点有些偏,胶皮勾在桶沿上悬了两秒,最后还是跌了进去。
“哦——”
他这才拖长尾音,对着步态微跛的背影抬头知会了一声...
朴晚挑了个主摄区之外的偏僻角落,没布机位,身后是长长的走廊,连空气都透着一股乏味的安静。
昏光,避人,很适合说点什么气头话。
比如——
-「能待就待,不能待就滚。」
这句话早在她喉口憋了好久,累着以年计算的新仇旧怨,终于临到了快捂不住的程度。
本以为这点私密能落个半分钟,起码给自己个借题发挥的机会,可不料拐角忽而多了踢踢踏踏的几串脚步声。
节目组有事先打过招呼,全程跟拍,摄影这会儿反应也不慢,几乎是贴着李訇利过来蹲素材。
又或许是打头当事人站定的位置有些背光,身形也比朴晚高出不少,以至于她视线一滑,最先入眼的不是表情,而是挂在对方领口那一撮灰绒绒的小话筒。
李訇利似乎也意识到了她的停顿,勾勾嘴角,又拿腔作调地重新上手夹了夹那只麦。
嘴上把声线拿持得稳,笑意却不往眼里走,“经理刚才说要找我?”
果不其然,在聚光灯下练就出的镜头反应就是高出常人一截,感知到身后摄像悄悄换了角度,他立刻捧出一副听训乖巧的后辈姿态。
把自己洗得一尘不染,清澈无辜,再把别人烘托成镜头里红温的大恶人。
哪怕是当下因着走廊迎光而觑眼皱眉的朴晚,怕也是会被曲解成恶中之恶...
好一个用来立人设的下作伎俩。
她暗暗送了口窝囊气。
原本这股火烧得人就快脱层壳,心海一炽,无暇多思,可看对方几步操作下来,朴晚遽然体味到自己还是鲁莽了。
如今剪辑大权并不在她这边,播送期间风评也全靠神仙保佑,要是因着录制中一个动作,一副表情,再者一句话不慎惹得舆论翻车,接下来极可能又会演变成粉丝冲锋,正主作壁上观,两袖沾不到一点脏。
不澄清,不回应,等舆论把目标啃得差不多,这人再出面清点资源。
她怎么气昏头到把这套骚招都给忘了?
幸好...
幸好刚才还没讲什么。
可回过头来,眼前又变得难办。
在气头上把人叫出来,要是这会儿自己什么都不提,掉头就走,落人口实不说,她也不甘心咽下这口气;可真要让朴晚在镜头前讲点什么,场面又经不得半点磕绊。
但凡一句措辞含混,一声语气落得不巧,一个词用得偏颇,即便前因后果再有理有据,也够被那群用显微镜给哥哥剪高光的嘴臭粉丝们循环鞭尸好一阵子。
而这一切的开端,多米诺骨牌的第一块,居然只是条切烂的鱼...
实质性的好处还没捞着一口,就先急匆匆地给自己埋颗雷。
不行,不妥,不合适。
当务之急她得找个由头赶紧糊弄过去,让这段不仅正片播不了,还当不成任何花絮物料才行...
可思来想去,良计没有,拖字诀也难摸索,唯独有个小半成把握的下下策可以脱身试试。
小半成就小半成,豁出去了。
“嗯,找你来着...”朴晚话撂得又沉又缓,说半句卡半句的,一听就知其中掺了不少低情绪。
摄影师眼观六路,嗅到一丝不妙,立刻把焦段往后拉了些。
本以为终于蹲到冷刀斩马,责问是非,可谁成想当事人神色一拐,非但卸了来时紧绷的怒意,反而笑容一展,公式又温敛。
她垂着声气,语调温平,好似随意感慨。
“之前的时候我不懂...”
“还以为你是缺爱,缺人陪——”
说完朴晚不忘做戏做全,抬头朝男人瞧过去的瞬间。
目色盈满怜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