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五千女兵曾在征涞之时立功,近几年也勤修内功,每一个都经孩儿亲自简拔,纪律和实力样样不输精兵。孩儿以为,严冬于她们而言不成问题。”云曦回道,“况且孩儿也喜欢挑战。乘此良机磨砺一番,才不枉父王悉心栽培。”
云泓壹忍俊不禁,摇摇脑袋道:“你便一味口甜罢。方才听你说甚么不敢居功,为父便猜到你的意思。”说毕,他长叹一声,稍稍敛容,“你心中有数,也好。为父信你定能排除万难。”
云曦放下茶盏,立身行礼。
“多谢父王成全。”
右手微微一摆,云泓壹示意她坐下。
“南边十国兵力不足为惧,逐一攻破不过时间问题。让你和老三兵分两路,便是为防他们联合兵力,横生枝节。”他交代,“同为东岁人,他们是政敌,并非仇敌。你是南线总指挥,切记,能和谈便不必动武,以免徒增内耗。”
“孩儿记下了,定不辱使命。”
云泓壹若有所思地颔首。“你的性子我放心,只是老三急躁好斗,不定要闹出什么事来。因此我会下一道明旨,除非敌方率先出兵,一切和谈条件须得急递与你,一旦经你首肯,便不得开战。”他道,“如今除去小七和小八,你兄妹几个皆已成年。如若对方提出联姻,你自斟酌裁定,不必再转禀与为父,免得耽搁太久,再生变数。”
“是,孩儿明白。”
见女儿答得干脆,云泓壹手端茶盏起身,绕出书案走近前。
云曦见状迎起身来,却见他摆摆手道:“坐,接着吃。”
说毕,他径自坐上侧旁另一张太师椅。云曦这才重新落座,拾起食盒里的象牙箸,拣几颗豆角不慌不忙送入口中。
“那几个小的为父不担心,只是你们三人的婚事不可轻定。为父想过了,出征前先为你们指婚,待大业既成,再行过礼。”她听见父亲的声音,“老大和老三的婚事是一早看定的,惟有你夫婿的人选,我与你母后都以为应当先问过你的意思。”
那兔毫盏轻轻落在桌角。
“你如今也大了,可是已有心仪之人?”
云曦望着那碟酸豆角,微扬唇角。
“这些年孩儿忙于军务,倒顾不上这头。”她答,“但听父王口气,想必是已有属意之人的。”
云泓壹笑起来。
“还是瞒不过你啊。”他叹道,“这人你熟悉,是苏朔。”
云曦笑意不改,口里似专心致志嚼着豆角,半晌才咽下去,不痛不痒道:
“竟是师傅。”
“我记得你六岁那年,他便已破格擢升为少傅,接替告老还乡的郭师傅,入尚书房授学。那时他也不过十八岁,确是年少有为。”云泓壹轻叩盏壁,“虽为文官,又年长你一些,却是难得的人才,且品貌一流,尚未婚配。细究下来,倒也可堪匹配。”
云曦搁下象箸。
“若孩儿没记错,师傅原出身苏家旁支,并非嫡系之子。”
“是了。”云泓壹道,“苏家本是书香门第,可惜子侄不孝,族中书院日渐凋敝,三代以内也就出了他这么一个英才。偏他又双亲早亡,族内长辈见他才智出众,便做主将他记作嫡支子弟,自幼养在大房屋里,名分上与嫡出也无甚分别。”
“孩儿倒不在乎出身名分。”云曦捧起自己那盏豆子芝麻茶,“只是琼妃娘娘也是苏家嫡支所出,要计较起来,孩儿该随三弟称呼师傅一声‘表叔’才是。这样的关系……不知将来会否让外人议论。”
云泓壹摇首而笑。“辈分上叫一声‘表叔’,却并非当真有亲。何况王室赐婚名正言顺,纵是外间有些议论,也不必放在心上。”他说,“他年纪轻轻,有如此才干实在难得,人又性情温厚,加之双亲亡故,你嫁过去也不必侍候亲长。为父思来想去,确是再好不过了。”
慢慢抿一口咸香的茶水,云曦生咽下坚硬的豆粒。
“师傅有如此才干,又已记在嫡支名下,想必是不会入赘王室了。”
“入赘的确不妥,但你是云家女,有官衔军功在身,又有自己的府邸,自不必住进苏家。”云泓壹对答坦然,好似早有预料,“到时为父会再赐你们一座宅子,在哪儿安家都随你心意。”
掌中茶盏落回桌面,云曦微笑,手背触上一旁的红豆饼,酥皮已然冷透。
“只要是为汶国,孩儿无甚异议。”她道。
眼角堆出笑纹,云泓壹面上浮出满意的神色。
“为父知道,你是个以大局为重的。”
他斜过身子,大掌稳稳拍上她手背。
低微的交谈声爬进窗缝,振动纤薄透亮的窗纸,隐隐约约传至檐外。李明念候立于丹墀阶下的大坪,无所事事听着东室里传出的人语,不时见阶顶探出一个脑袋,是跟在云曦身边的女兵回头张看。
宫规森严,王女随从须得侍立殿外,李明念这等身份却只能远远伫候,抬目是太和殿堪堪半露的庑殿顶,低眉是阶底一排披甲挎刀的侍卫,左看右看,光秃秃的墙头甚至见不着一只活禽,沉闷无趣得很。李明念等得百无聊赖,忽闻殿内谈话已毕,云曦那轻稳的步响也移向正殿,才稍稍动一动脖颈,环顾身周。
西面园林人走景易,置身其中便一眼望不到底,这东面的布置却一目了然,高墙圈起四四方方的大院,当中垒起高阶,庞大的殿宇坐落在上,幢幢粉墙黛瓦、年久失修,瞧着灰扑扑一片,远不如阳陵皇城气派。
随意拣出个人来都满身金银,怎的宫殿却这样寒碜?李明念百思不解。
“二王女。”阶上响起那女兵的话音。
李明念转回脸,听云曦紧接着开口:“大哥和三弟都走了?”
“是,也不曾多说什么。”
云曦再未应声,下一刻便伴着履响现身梯顶,足下生风般走下阶来。
“李姑娘久等了。”她眼尾带笑,越过阶底那排侍卫停步李明念跟前,侧身让出背后那女兵道:“还未及引见,这位是飞虎营营长,也是我的亲随,葛若西。”
“李姑娘。”葛若西连忙抱拳。
李明念还个礼,不知营长是何职位,索性不开口。
“殿前不便久留,先去校场罢。”云曦转视亲随,“若西,我带李姑娘慢慢转出去,你再去备一匹马,在宫门前等我们。”
“是。”葛若西领命,向李明念点个头,只身离开。
出了太和门,再绕过两重殿宇,通往宫门的便是一条笔直大道。李明念跟在云曦身后,跨出最后两张青漆金钉的门扇,目光越过百丈长的前庭,远远望见那掘出五个巨大拱洞的承天门。
主道宽阔,遍地雪水半融,皂靴践过的痕迹斑驳难辨。东西两侧白墙耸立,约莫每二十丈便开出两道对门,各有拄枪军士把守门前。李明念经过头一对门洞,偏首左望,墙后竟又是一方院落,正屋挤着两间耳房,积雪压住青黑的瓦顶,檐下满结冰挂,如同野兽垂涎的獠牙,要咬住那舌头一般的鲜红门帘。
“两边尽是各部的议事馆,也有书房。”走在前方的云曦启口,“除去内阁和尚书房紧挨着太和殿,余下大臣都在这外院公干。”
李明念已数出院中人息。
“遇上外敌攻入,也是这些大臣挡在前头?”她问。
门前两名守卫瞪过来,那靛蓝衣衫的姑娘却朗声大笑。
“我汶国没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真有那一天,他们也挡得住。”她回答。
南向掀起一股凛凛寒风,冲过承天门的门洞,迎面扑涌不住。云曦慢下脚步,好似不敌那风力,低头拉起裘衣毛茸茸的帽边,直到与李明念并肩,方才悄悄偏转过脸,冲她一笑。
“刚才人多,我又来迟一步,便装了回相,只当不知你是谁。”云曦逆着风道,“前些日子表姊来信,说到李姑娘要来东汶,叮嘱我多加照应。我还当你与李阁主一道,不想竟在观绮楼见着,实在始料未及。”
“表姊?”李明念挑眉。
对方侧看她一眼,黄玉耳坠摆荡脸旁,有如几片小小的银杏叶乘风飘飞。
“还未及与你说清。”她压低喉音,“在东汶王族,无论女子入门还是男子入赘,皆须随云姓。我母后是云千容,本名金千容,是金家嫡支的女儿。金晗伶便是我表姊。”
脚下一顿,李明念睁大眼。
“晗伶姐与东汶王室有亲?”
那双帽檐下的狐狸眼弯起来。
“表姊一向不事张扬,想来是未曾向你提过了。”
李明念默下来,记起自己留给金晗伶的书信。原来她一早便知此事?
“东汶王族竟还有改姓的规矩。”她心不在焉应声,“我爹娘也同姓,那也是因为两人本就同族。”
“王公贵族,规矩自然多些。”云曦道,“如今金李两家已定亲,我二人也算亲戚。我与你同岁,十月生人,却不知孰长孰幼?”
“我是二月生的。”
“竟是你长我数月。”她端出为难之色,“原想唤你阿念,这样一来还得叫声姊姊了。”
李明念斜觑过去,从那张脸上瞧不出真意。
“乡下粗人,不在乎甚么长幼。”她脸不红气不喘道,“二王女随意便是。”
“那便还是叫阿念罢。”对方欣然答应,随即又放低声线:“王室规矩繁琐,往后若无旁人在,你也可唤我本名。人前还得烦你叫我二王女了。”
当真让直呼其名?李明念狐疑。
“为何你们都讲究这个?”她问。
“讲究什么?”
“礼仪。”李明念道,“往前我去过阳陵,那里也与你们一般,越是深宫大院里,越讲究礼仪。城外庄子里的平民却没这些个规矩,对东家的孩子也照样大呼小叫。”
凛风呼呼作响,身旁人松开兜帽,望去远处的承天门。
“礼仪吗,依我之见便是为彰显与众不同。”她答,“这‘众’既指人族以外的众生,亦指那些与野兽无异的蛮人。”
李明念暗自撇嘴。
“你以为人族与外族不同么?”
“这可不好说。要说无异,天地广大,灾异面前人与外族皆为刍狗;可要说有异,人祸似又花样百出,寻常外族究竟是比不得的。”云曦却笑道,“大约也正因人祸难止,为使万民安生,心甘情愿同守一套规矩,便有人想出这礼仪来。因而越要使人信服,宣扬这礼仪之人便越须谨遵礼仪,否则人人皆知它不过一戳即破的谎言,这好容易立起的规矩便要塌了。”
虽是歪理,倒也实诚。李明念轻哼。
“我看却不必费心遮掩。”她口里道,“一朝打起仗来,所有谎话都做不得数了。”
云曦朗笑。“你这人果真见地不凡。”她说,“是了,战争野蛮,原便是与礼仪最不相称的。可惜了,凡挑起战事的大多忙于争权夺利,那里又顾得上矫饰。”
“你们汶国便即刻要开战。”李明念状似无意道,“所以你也是这样的人么?”
“我吗?”身旁人眼弯如月,“我从不标榜自己是什么样的人,省得费心遮掩却又遮掩不及,倒手慌脚乱,白忙活一场。”
低眉对上她视线,李明念见她兜帽臌胀、袍袖翻飞,不由觉出风浪涌过鞋底,虽则逆势,竟也轻盈。
“我知了。”她道,“你才是最狡猾的。”
云曦回敬一个坦荡的眼光。
“承你吉言,”她说,“最狡猾的自当笑到最后。”
二人相视而笑。
西墙最末一张门洞里步响拖沓,挪出一节细小的人影。李明念望过去,一个头戴官帽的女子停步拱门前,似正眯缝着眼朝她们辨看,朱红官袍外裹一领聊胜于无的单薄外衫,寒风中袖手缩颈,显是冻得不轻。
云曦也注意到那女子,手一抬,阻住李明念步伐,等待对方快步赶来。
那人身长不足五尺,疾风一刮,宽大的官袍底下便现出骨架般的肢干,帽沿压在高高的额角,露出一张权腮的瘦脸,还有左颊上墨刺的“奴”字。她肤色如土,面目倒还年轻,二十出头的年纪,唇薄鼻直,三白眼睫黑如墨,双眉却疏似轻烟,额心一竖寸长肉疤,将当中一枚红豆大的胭脂痣劈作两瓣。认出那粉疤原为刀伤,李明念不觉多瞧几眼,却见对方目不斜视,微吐着气趱上前,从袖管里抖出手来,向云曦作揖道:“见过二王女。”
“阿蝉来了。”云曦笑答,回头告诉李明念:“这位是司天台新任中官灵台郎,俞蝉。”说毕,又转头替俞蝉引见道:“阿蝉,这是我新结识的朋友,玄盾阁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