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殿一向不置炭盆,高阔的正殿金砖铺地,冬日里添上一张厚厚的羊毛毯也盖不住冷意。
云曦推轮椅步入殿门时,御座上空无一人,只一个领侍正拿拂尘掸净香炉案上的烟灰,听得有脚步声入内,忙轻步赶下玉阶。两名年轻宫人守立通往东室的侧门前,各个衣衫单薄,冻得缩颈耷脑,见领侍躬身迎上前,才动一动僵硬的身子,弯腰行礼。
“大王子、二王女、三王子。”领侍恭敬道,“大王还在书房议事,请三位在此稍候。”
殿后三间东室打通一线,俱已列架用作藏书房。云曦瞥一眼那侧门里露出的一角书架,一面细察东室人息,一面站定御座阶前。
“这样冷的天,为随侍便宜也穿不得厚衣。”轮椅里的青年向那领侍道,“严领侍辛苦。”
“大王子哪里的话,这都是分内事。”领侍笑答,“大王吩咐过,大王子过来须得添上炭盆。老身这就着人准备。”
说罢,他欠身后退两步,又冲东室门边的宫人冷下脸道:
“还站着作甚?没瞧见二王女腾不出手么?”
两个年轻宫人一颤,其中一人忙埋头上前,要接过轮椅推杆。
云曦稍抬右手,阻住那宫人动作。
“不必,我与大哥一道,正好说说话。”她笑道。
宫人胆怯地瞟一眼领侍,触得对方递来的眼色,方唱个喏,退回门边。
“都到了?”一声询问恰从那侧门内传来。
众目齐转,只见汶王云泓壹阔步而出,手里捏两本书册,径直踏上正殿玉阶。虽在隆冬,他却未着冬衣,单穿一领绀青色山纹锦袍、踩一双金线虎纹皂靴,一条虎头红玉蹀躞带松系腰间,佩剑垂拴在侧,深嵌剑格的珊瑚珠鲜红似血。
阶下三人行礼。
“父王。”
四名朱红官袍的大臣也走出书房,叙过礼,陆续退出殿门。
“免礼罢。”云泓壹落座阶顶,将书册搁置案头,审视三子。
“如何,可已见过西南来的玄盾阁门人?”
“回父王,已尽相看过了。”大王子云星翰回答,“细察筋骨吐息,各个都是好手。”
“只是听闻那阁主的独女也在其中,”三王子云星栋接口,“她那身份,想必不是来当影卫的。莫非玄盾阁还想借风使船,塞个人到军中来?”
云泓壹神色几无变化,只摆一摆手,揭过去道:“那位李姑娘的事往后再议。”他摩挲案头的书册,“立契之事,最早也要后日方定。你们还可再思量思量,择几个候选人,当日再报与为父便是。”
“是。”
西室门内一阵步响,是领侍带两名宫人抬着炭盆出来,要摆设阶前。
云泓壹吩咐:“摆去大王子边上。”
几个宫人应下,将那炭盆转放至轮椅近旁。
“多谢父王。”云星翰俯首。
眼看两个小的还杵在一旁,御座上的汶王又道:“你两个身子健壮,便不赐座了。站着议罢。”他落目女儿脸上,“节前冬祭,司天台已占卜出发兵吉日。小曦可有收到消息?”
“在湖石山时已接到急递。”云曦垂首答话。
云泓壹颔首。
“到时星翰协助王后留守王城,南线四军便交由小曦统领。”他转看云星栋,“星栋,你与你二姊虽是兵分两路,万事却须听她总领。既然小曦回来了,这两日你二人还得再行核对路线,确保后方急递畅通无阻。”
两个挺立阶下的年轻人拱手俯身。
“孩儿明白。”
“还有一事,为父想要问问你们。”云泓壹撑立起身来,慢条斯理踱下玉阶,“大贞那篇檄文你们应当看过了。太子遇刺之事,也都听说了罢?”
他停步轮椅边,伸手抓住长子苍白的右手。炭盆里热涌阵阵,这双手已在近旁烘烤许久,掌心里却仍透出冷意。云泓壹略蹙起眉头。
“听闻阳陵早已流言纷纷,说太子便是死于我东汶刺客之手,这才是两国交战的真正缘由。”云星翰任他抓着手,只垂下眼道,“虽不知这流言是从何而起,但空穴方来风,想必也并非毫无根据之说。”
“嗯。”云泓壹松开他的手,回看余下两人。
“我东汶本欲与大贞开战,既已于秋收宴停贡,自然不必再刺杀太子。”他道,“不过为父还想问一句,你几个可知其中内情?”
“孩儿从未接触过大贞的人,大哥也不过前些年替父王接待过那位下关王,从无什么结怨之说。”云星栋瞥一眼身侧女子,“此事恐怕得问二姊了。”
“孩儿也听说了一些谣言。”云曦启声,“传闻那太子护卫朱雄败于‘醉翁九步’,且死状与葛若东一般无二。如此看来,矛头便直指东汶,孩儿的嫌疑也无疑最重。”
“是了。但为父知道,你不是那般鲁莽之人。”云泓壹踱至女儿跟前,却又旋身看一圈三个孩儿,“所以今日一问,也是让你们留心手下之人,以免有人为报私仇,倒让你几个平白背了黑锅。”他转向云曦,“小曦,我记得葛若东的胞妹如今便跟在你身边?”
“父王明鉴。”云曦道,“葛若东的胞妹葛若西如今确是孩儿亲随,现正候在殿外。因此获知太子遇刺的谣言,孩儿便已细细查问,应当与她无干。”
云星栋喉底轻哼,显是不以为然。“葛氏兄妹跟在二姊身边也不过六年,此前一度是坊间表演杂耍的伎艺人,非但出身不明,还常年满东南游走,实在可疑。”他插言,“二姊还是留个心眼,莫要轻信于人才好。”
云曦并不搭话,单向汶王伛身。
“父王,当年征涞广开募兵之路,葛氏兄妹前来投军,便是孩儿亲笔批准。倘或此事当真与他兄妹二人有关,孩儿自然责无旁贷。”她道,“但葛若西跟随孩儿六年,既有军功在身,又一贯忠心耿耿;葛若东更是为消除贞皇疑虑,不惜牺牲性命挑衅太子护卫,足可证其忠心。”
她俯低头颅,拱手向前。
“孩儿以为,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既已查问过此事,如若再为一些捕风捉影的缘故纠缠,便是寒了军士的心,于大计无益。”
云星栋默了声,云泓壹静立在前,思量许久方才开言。
“星栋之疑不无道理,小曦所言也甚识大体。”他说,“既如此,日后此事便不必再提。但小曦要多加留心。”
“是。”云曦沉声答应。
抬手扶她直起身,云泓壹拾上玉阶。
“无论刺杀太子的幕后指使是何人,其目的显然都是嫁祸东汶,不定还要乘两国开战,坐收渔翁之利。”他背起一只手道,“若是暗中多出这样的敌手,咱们可就要当心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了。”
“依孩儿之见,如今大贞国力衰微,放眼四族,能与之匹敌的也不过我汶国。”云星栋终于出声,“纵使真有这‘黄雀’,大抵也是在西北或西南,实为大贞内患罢了。”
云星翰轻嗽两下。“太渊河以北多为平原,西北骑兵强大,军中又是尹氏一家独大,两军相遇,我们未必能敌。”他哑着声道,“便是大贞内患,也仍须留心提防。”
云泓壹不置可否,默然坐下身,目光移向云曦。
“孩儿记得,尹家嫡支如今只剩下一个女儿,且嫁与了下关王世子。”云曦说。
“不错。”云泓壹这才开声,“下关王妃逝世后,为稳固西北势力,贞皇便安排下关王世子娶了那位尹家小姨。这桩婚事来得蹊跷,依贞皇的性子,原该令那尹家女给下关王续弦才是。”
他倚向御座冰凉的椅背。
“从前苏朔数度出使贞国,曾提醒本王要留心下关王的动向。可据探子来报,这些年下关王安分守己,除去在封地修建地宫一事,并无旁的动作。”他思索,“那回他来东南,我也曾亲见,更是未曾瞧出什么端倪。”
“父王是疑心,太子之死与那下关王有干系?”云星翰听出他言下之意。
“即便与下关王有涉,他也终究是个残废。”云星栋道,“说不定只是尹家手中的傀儡。”
一语方了,却听云曦开口:“师傅看人一向很准,若是着意提醒父王,定有他的理由。”
从眼角斜睨向她,云星栋皮笑肉不笑地翘起唇角。
“难得二姊也会夸赞苏家人。”
云曦回以一笑。
“实话实说罢了。”她道。
“好了,此事你们不必忧心,为父会再行详查。”阶上的云泓壹阻住话头,“老二留下,你两个都下去罢。”他拿起案头那本书册,略略一举,侍立一旁的领侍便俯身接过,小心送到阶底的轮椅跟前,弯身递上。
“听闻大王子前些日子在寻这两卷遗册,大王今日亲找出来了。”
云星翰微愣,接过书册,朝阶顶拱手。
“深谢父王记挂。”
云泓壹点一点头。
“身子要紧,好生保养。”
“是,孩儿记住了。”
一名年轻宫人上前,要推轮椅离开大殿,却见云星栋伸出一只手来,抓住那轮椅推杆。
“我来罢。”他撇转下巴,示意宫人让开。
宫人愕住身,看看他,又看看一旁领侍。
云星栋冷冷瞧他:“怎么,还怕我摔了大哥不成?”
宫人慌垂下头,正自手足无措,便听轮椅里的青年开了腔。
“那便劳烦三弟。”云星翰朝宫人略一收颌,“你下去罢,多谢。”
对方如获大赦,忙不迭退下。
一双大手抓上推杆,云星栋推轮椅转个向,走向正殿卸去门槛的侧门。
门帘挑起一角,寒风急灌入内。待那寒潮退去,云泓壹才再度走下玉阶,驻足云曦面前。
“这回辛苦你了。”他抬起右手,轻轻拍一拍女儿手背,“一路可有什么伤损?”
“多谢父王关怀,孩儿无恙。”
云泓壹于是转个身,领她往东室去。“既要假装带着贡物出城,又要避开大贞眼线绕道去湖石山剿匪。”他不紧不慢道,“这等重要的差事,为父也只放心你来办。”
“若非父王巧施计策在入江口脱身,又有一路随行的女兵紧密配合,此行也不会如此顺利。”云曦跟在后方,“孩儿不敢居功。”
东室点着沉香,金丝楠木打的书架高耸入顶,或倚墙稳立,或成排齐设,四方只余出两人宽的过道,一层厚木地板悬架地砖上方,隔开冷气与潮气。云泓壹领女儿走近底里的书案,坐下身,向侍立在旁的领侍打个手势。
对方领命退开。屋内一时只剩父女二人,云泓壹陷进椅圈里,任侧窗明纸里透出的天光照亮脸庞,眉眼间现出几分疲色。他未及半百,这些年却操劳太过,两鬓早已生出丝丝缕缕的白发,齐齐整整梳进发髻,却更似光亮的白羽别饰鬓间。
“坐罢。”他对案前女儿道,“给你备了些茶点,尽是你爱吃的。”
太师椅前已摆设一张小桌,云曦甫一落座即嗅得一阵馥郁焦香,偏首只见那领侍去而复返,奉上一只茶盏和一提紫檀食盒,轻手轻脚揭开盒盖。
“二王女请用。”他低声说完,躬身而退。
盒中几枚温热的红豆饼码放整齐,旁置两只小碟,分别盛有腌黄瓜和酸豆角。云曦拿开盏盖,微红的茶水沁出姜香,面上浮一层炒得喷香的白芝麻粒,姜丝和黄豆沉在盏底,水波荡漾间时隐时现。她看罢一笑:“宫中饮食皆有定式,往前总要偷溜出宫,才吃得到这姜盐豆子芝麻茶。”
“如今你也立府了,不必如往前一般拘着。”云泓壹面上也现出笑影,“只是征战在外,难免要与军士同食共寝。这样的小食怕是也半年不曾沾过了罢?”
云曦端起茶盏,饮过那芝香扑鼻的热茶,口齿间溢满炒熟的黄豆醇香。“上回吃,还是去岁花灯节。”她感慨,“自幼便听母后训诫要节制饮食,纵使立了府,孩儿也不敢懈怠。”
“女孩儿家,贪嘴小性也是寻常。”云泓壹不甚过意,“你母后是看你幼时太过贪顽,才待你如此严苛。”
“严苛有严苛的好处,”云曦却笑道,“孩儿皮实,受得住。”
云泓壹轻笑:“你一贯是懂事的。”
他也捞过案头的兔毫盏,饮一口茶水,才徐徐开口:“想定了,还是要带上那五千女兵?她们都是新兵,且是女子。南境虽不如北方严寒,这些年却也异象频频,冬日里不乏暴雪,于女兵而言到底不利。何况便是不考虑这些,你手底男女两兵混杂,难免要多些冲突,调停起来又是一桩难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