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贵人听着公主与皇后的交谈，亲眼看着皇后如何放下一切防备，虚伪的关心与真挚的担忧之间，只隔了一盏茶的时间而已。

公主什么也没有做，她只是静静听着，看着她们。

——原来这就是神使。

陈贵人低下头，她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她攥紧双手，努力保持平静，对于公主，她一直怀有恐惧与敬畏，还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亲近信服，她不知道，这是不是祂的手段，但她感受到了一种深切又茫然的畏惧。

卡莉若有所思地瞥了她一眼。

目光仅仅停顿了片刻而已，她漫不经心地收回了视线，望着刚刚皇后坐的位置，脸上流露出真切的笑容，是觉得有趣的表情，又带着点微妙的兴奋。

痛苦又深切的爱情，隐隐带着怨恨。嫉妒又愧疚的姐妹之情，是无法释怀的埋怨。绝望乃至无望的母爱，是午夜梦回，无法释怀的执念。

皇后的身上，充满着爱留下的伤痕。她的灵魂被不甘与执着填满，充斥着怨毒与绝望。

刚刚她们坐得很近，卡莉闻到了她灵魂中的苦涩，是带着血腥味的，根茎腐烂的味道。

玫瑰，象征的并不只是爱情与皮囊的魅力。

爱，是本能，是不可控制，是无法预料。美，是引起混乱的欲望，投射出所有人的渴望。

这才是爱与美真正掌握的权柄。

所以玫瑰，被称为离经叛道的纵情之主。

祂热衷于制造混乱的欲望，看别人深陷情爱反复挣扎，他们痛苦、绝望、期盼、快乐都不重要，祂欣赏的是人性于欲望面前的横跳与挣扎。

身为眷族的她们，是祂的眼睛，是神明的代行者。

——取悦神明。

这是卡莉神降于此世，唯一目的。

其余都是附加，不重要的旁枝末节而已。

比如，宿体的心愿。

卡莉看了陈贵人一眼，她思考了一下，给出了甜蜜又充满诱惑的诱饵，“以后，你不用再来见我了。”

面对信徒的疑惑、恐惧、敬畏，她只是微微一笑，怜悯宽容地解释道：“你可以继续原本的人生。”

“如同你希望的一样。”

“平静安宁，衣食无忧，受人仰望艳羡的度过一生，甚至是爱情，我都会让你拥有。”

“现在，你可以离开了。”

卡莉垂下头，继续看书，她听见一位母亲克制的、崩溃的低低哭声，是后悔的痛苦，真情流露，还是心神松懈，如释重负，只有对方自己最清楚，人性的复杂也正在于此。

陈贵人没有再来找过她。

她当然不愿意再看见卡莉，没有人会愿意直面自己的丑陋与恐惧。

作为使用朝瑰公主躯壳的报酬，卡莉履行了自己的承诺，她让皇上为陈贵人加封为太妃，并且让皇后多加照顾。

而卡莉，当然没有被和亲。

皇后见了她一面，改变了主意，劝说皇上册封宗室女和亲。

皇上来看了卡莉一眼，也改变了原本的想法，他同意了朝中主战派的建议，回绝了准葛尔和亲的祈求，所以双方要打仗了。

而后宫嫔妃也见证了一段极为罕见的，帝后情深的场面。

皇后脸上不再是端庄温柔的假面，她变得更加亲切和煦，眼眸中闪烁着属于少女的青涩甜蜜。而皇上，他看向皇后的目光不再平静、冷漠，而是温柔的爱意。

这对原本相敬如宾的夫妻，仿佛回到了最初的时光，那个时候，没有那么多的女人隔在他们中间，她的夫君还没有爱上她的亲姐姐。

这一切，转变得太突然了。

聪明人隐隐察觉到了，这场战争，乃至一切的改变，背后都有朝瑰公主的影子。

最先发觉的，是原本奉旨操办公主和亲嫁妆的曹贵人。

她像一只警惕而又胆怯的雀鸟，小心翼翼地试探着突然间的变化，她抱着她年幼的女儿，像是拥抱整个世界一样，眼中的慈爱柔情足以让人融化，她的爱是甜蜜的奶油蛋糕，是清脆带着苦味的莲子。

卡莉听着对方的试探，静静地看着满地跑的温宜公主，她很好奇，曹贵人对于女儿的爱，究竟能到达什么程度。

曹贵人不安地顺着她的视线望去，眸光陡然变得柔软，卡莉望着她思考了片刻，露出了微笑，“贵人很爱自己的女儿。”

话只说三分，不将心思显露人前，曹贵人一直如此行事，但当她看见公主闪烁着玫瑰光泽的眼睛，真实想法竟然脱口而出：“温宜便是我的所有！”

卡莉微笑颔首，并不意外对方的回答，她赞许道：“贵人是一个好母亲。”

“可我拖累了温宜……”

曹贵人有片刻的失神，她垂下头，想起前段时间，皇上脱口而出的话，她时常会想，倘若温宜足岁，那被派去准葛尔和亲的人，会不会就成了她的女儿。她的温宜有这般好的运气，让皇上改变主意吗。

她每每想到，都觉得不寒而栗。

“确实有子凭母贵一说。”

卡莉点头，认可了曹贵人的想法，她望着扑到母亲怀里的女孩，脸上露出几分思索，她伸出手，年幼的公主并不怕生，抓住了她的手指，奶声奶气唤道：“小姑姑。”

她笑着逗着年幼的温宜，“既然你如此爱她，那你愿意放弃她，为她寻觅一位出身更好，位分更高的母亲吗？”

卡莉顿了顿，她侧着头望向曹贵人，玫瑰色眼眸泛着血腥气，是一种冰冷、锋利的非人感，久久没听见回答，她歪着头笑道：“哦，原来你也不是像你口中说的那般爱她啊。”

曹贵人的爱是拥有，她可以为了女儿去忍耐，去争斗，她将这个从她血肉中诞生的孩子，看做是她的一切，所以她绝不会放弃她。

曹贵人脸色苍白，下意识地抱着女儿躲闪卡莉的触碰。

卡莉仍在微笑，她安静地收回了手，遗憾地宣告结局，“那好吧。”

对于这个看不透的朝瑰公主，曹贵人心中始终藏着警惕，这些看似莫名其妙的话，却引起了她极大的恐惧，她迫不及待地找理由带着女儿逃离御花园，她想了很久，觉得不能坐以待毙，可对方的动作实在太快了，这个傍晚，她就等到了御前的苏公公。

皇上要将她的温宜送去给华妃抚养。

怎么可能？！

曹贵人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才没有失态，她看着被嬷嬷抱着离开，拼命哭喊的女儿，只觉得心如刀割，眼泪簌簌落下，哽咽到说不出话，华妃没有生养过，又一向骄纵跋扈，如何能照顾好她的温宜，明明皇上已经同意让她亲自照顾女儿了，为什么又改变主意了。

一双泛着玫瑰色的眼眸，陡然出现在她的脑海，那个神秘、奇怪，让人捉摸不透的朝瑰公主对她微微一笑，她想起了白天，对方最后说的那句话。

[那好吧。]

是她！

一定是朝瑰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