淅淅沥沥的雨落在太极宫的青石砖上,洇出点点墨痕,砖缝中蛰伏的苍苔沾上饱满的雨珠,透露着青意。
冷清的大地之上,忽有一把茜素红的罗伞切开雨幕,雨水顺着油纸滑落,重重地打在地面,溅起的水花浸湿了裙摆。点缀着金箔的笏头履在积水的地面快步行走着,它跨过门槛,最终却在台阶处停顿住。
罗伞手柄处坠着的明珠晃动着,周遭气氛瞬时凝结住。
“娘娘,是张少傅......”无姜的视线落在了在门檐避雨的张华身上。
无姜的声音引来张华的回望,贾南风无奈与张华对上视线。
贾南风其实一早便注意到一角的张华,但她想到方才在东堂的事情,一时不知如何应对。本假装没看到,但如今无姜这么一说,她想假装没看到都不行。
“张少傅,怎么还没回家去?”贾南风感觉自己在说废话,这雨来的突然,张华若是有雨伞,恐怕就不会在这里避雨了。
张华朝贾南风行了一礼,:“微臣今日着急忘了带伞。”
贾南风看着张华弯下的身躯,虽然她当了这皇后也有不少时日,但前朝大臣对她都颇有微词,所以即便是遇上,大多数人都只是为了不落人口舌匆匆行个礼,像张华这样毕恭毕敬的几乎没有。
“张少傅若是不嫌弃,不如先用本宫这把?”贾南风从无姜手里的油纸伞拿了过来,而后束起,递给张华。
“娘娘言重了,娘娘若是把伞给了微臣,自己岂不是就无伞可用了。微臣已经差下人去马车上拿伞了,他很快便会回来。”
“这车马停放的位置甚远,张少傅的人这一来一会,恐要耽误不少功夫,还是先用我这把吧,别耽误出宫的时间,叫家中女眷担心。”贾南风知他看重家人,故意说道。
张华看着贾南风手中的油纸伞,迟迟没接过。
“怎么不接?”贾南风又朝张华伸了伸手中的油纸伞,见他依旧没反应,于是道,“难不成张太傅也和旁人一样,觉得本宫是妖后,这伞也沾上了什么不干净......”
“微臣绝非此意!”张华迅速打断贾南风的话,等反应过来时,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行为不合规矩,“微臣知罪。”
贾南风把手中的伞塞到他手中,随后转身对身后的无姜说道,“你去找张泓再拿把伞来吧。”
无姜应着,离开前多看了两眼张华,好似生怕张华会对皇后做出什么大不敬的事情,
雷声滚过宫墙,豆大的雨珠正砸在太极殿的门槛上,檐角垂落的雨帘在青砖上砸出细碎的水花。
“微臣愚钝,想请教娘娘一个问题!”张华保持着方才的姿势,只是手里多了一把红色的油纸伞。
贾南风侧目望去,张华绯色官袍的下摆已洇湿大半,眼中依旧带着坚定。多年前洛阳北山登高那日,他对法律针砭时弊时,也露出过这般的眼神。
“张太傅可是想替太宰说情?”贾南风攥紧的手,隐藏在繁复的绣着天王化生纹宽袖之下,“太傅方才在东堂一声不吭,如今倒来指摘本宫了吗?”
一道闪电劈开云层,白光雕琢着张华正气凛然的眉眼:“娘娘可知太宰幼子尚未满月?稚子何辜!”
轰轰——
张华的声音与后置的雷声混响在一起。
“这个世道,怜悯别人就只会让自己陷入困境,”贾南风的眼神冷了冷,她狠然地对张华说,“张华,你可知本宫这些年在这后宫都经历了些什么!”
贾南风盯着张华的眼睛,压抑着喉间的哽咽,“那日阿芝被戟杀的场景仍历历在目。先帝震怒,以善妒之名将我关在金墉城之上。金墉城的夏日比洛阳城的冬天还是冷上三分,但当时可有人替我求情?可有人为阿芝伸冤?”
“可娘娘如今既已是皇后,更应......”
“更该如何?”贾南风冷笑出声,“更应仁慈?让那些欺我辱的人知道,纵使我身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不过是一介胆小怕事的妇孺!”
她想要权力、想要地位、想要万人之上、想要所有人对她俯首称臣,为了这些,牺牲一些人的性命又算得了什么。凭什么在这个时代人人都视人命如草芥,随意斩杀,却要要求她有恻隐之心。
“阿南,你为何会变成现在这般模样......”张华皱眉,眼里满是失望。
在张华眼里,恐怕她还是那个在书肆里女扮男装的小丫头,但只有她知道,物是人非,纵使他还是那个坚持着自己本心的人,但她早已不再是当年那个一天到晚只想着赚钱的闺门女郎。
贾南风自嘲地笑了一声:“张太傅,本宫知道你有你要坚守的正道,但本宫不是圣人。本宫不去干涉你,但也烦请你不要那你那套虚伪的处世之道来规劝本宫!”
泠冽的风夹带着雨吹拂过,引得发髻上新簪的步摇晃动,也湿润了鬓角。
贾南风转身就要进入雨幕之中,而后拿着雨伞赶来的无姜赶紧上前为其挡雨。
“你若不收手,必定会陷入万劫不复之地的!”张华在身后唤道,声音被雨声削得支离破碎。
“即便万劫不复,也无需你来指教!”雨水打在油纸伞上,滑落到肩头。笏头履踏入水洼,沾湿鞋面上缀满的宝珠。
雷声再次响起时,贾南风已和无姜没入了水雾之中。无极殿门口,徒留着眼神茫然的张华,以及最后一句落在耳边的话:
“回去吧,就要变天了。”
*
卧羊青瓷灯上的蜜蜡爆开一朵灯花,司马玮手中的长剑如一条吐信的银蛇,瞬间抵达张泓的脖颈前,剑尖抵在张泓咽喉三寸处。
"楚......楚王明鉴......"张泓不自觉地咽了一口唾沫,“老奴侍奉官家几十载,就算借老奴一百个胆子,老奴也不敢假传圣旨呀!”
司马玮思索着,其实这诏书本身并没有什么问题,印记和字体也都是出自官家的手笔,只是这诏书上的内容涉及司马亮和卫瓘,兹事体大,一不留神可能还会把自己也搭进去。
正当司马玮思考要不要接下这个诏书时。
"报——!"门口守卫疾步闯入,带起一阵寒风,"中领军李肇将军求见。"
“传。”司马玮移开搁在张泓脖子上的剑,脖子得到解放的张泓松了一口气,而后赶紧退了出去。
紧接着,却见一身穿将领战衣的人推门而入。
周灼的发梢还凝着夜露,软甲上还泛着寒意,斗篷的血红勾勒出他的眉眼,让平素拒人千里的脸多了股血色。青瓷灯的光晕在他浓密的睫毛之上,在下眼睑倒出影子,微扬的眼尾带着妖冶,让人难辨雌雄。
“你怎么来了。”司马玮有些不爽道。
"末将奉皇后口谕。"周灼无视司马玮的语气,他解开身上的斗篷,赤色缎面掠过司马玮跟前时,扬起一阵淡香。
司马玮喉结滚动,他能分辨出那个香气绝非来源于屋内正燃烧的沉香,而是来自周灼身上。打从他第一次见到周灼,便能嗅到他身上隐隐约约传来的香气,似是桃花香,但却无桃花香般亲近。
“哟,李大人这是半夜入宫得了皇后的口谕?”司马玮也没意识到自己这话里话外都浸满醋意。
司马玮虽然迫于局势,归顺了贾南风,但他心中还是对贾南风有多不满,除了因为一些道听途说的传闻外,还有部分原因是因为看到周灼对贾南风甚为在意。
司马玮派人去调查过周灼,但因他查的是周灼的假名李肇,所以调查结果无非是贾南风对周灼有知遇之恩,这让司马玮很是不解,若是知遇之恩,他司马玮也能给。
“娘娘让末将告诉楚王殿下,”周灼像是没听出他弦外之音一般,他展颜一笑,唇畔盛着烛光,一时的顾盼生辉让司马玮差点忘记周灼在杨家灭门那日是何等的杀伐果决。
“寅时三刻,三十六军已在广阳门外集结,只待殿下一声令下,便可直捣太宰府。”周灼随意地说出这番话,但软甲的冷光却映得脸庞愈发狠绝。
司马玮听到周灼的话后心中一凛,他原以为自己能有回旋的余地,但如今军队已然集结,箭在弦上,若是他拒绝前行,只怕也会落得一个谋逆的罪名。
司马玮惨然,仰头无奈笑道:“皇后可真是好算计啊......”
周灼站在一旁,等着司马玮说出已定的选择。
五更的梆子声划破洛阳的夜幕时,在通过宏伟的太宰府的大道上,出现了一批穿着铁甲军队,如黑般朝着太宰府迅速涌去,惊起满城犬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