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杨悠雁十分诧异,“他失败了?”
若尹云晖还要准备最后的少侠榜,定然不会被调离出中州城。大概是今年的小侠士们都太厉害吧,都是各门各派顶尖的人,怎么可能不厉害呢?
就是没料到,路上的胡思乱想,会不小心成了真。
杨悠雁顾自宽慰着:“人生总要过几个坎。他还年轻,以后有的是机会。”
尹云晖不能帮忙,杨悠雁就再也没有信得过的人了。这剑的意义非同寻常,若想暗度陈仓着进入中州城中,交给旁人确实比交给自己或李听枫更稳妥。
一旁的于慕清见她犹犹豫豫地不肯答应,也能明白缘由,“你要是信不过我,信得过沈三公子吗?他刚刚与裴六公子起了争执,而今正与少谷主争吵着。少谷主十分内疚,短期内应能帮着稍挡一挡。我就说......”她看向杨悠雁的背囊,“就说是送来遗物了。”
这样也好。
但她今夜回中州实在意外,且裴六恐怕还在中州城布防。若随于慕清进城,多半又会勾起裴六的疑心。
杨悠雁将背囊给了她,“现在进城目的太明显,明早我再回来。”
于慕清道:“进城也无妨,他们未必会知道你是来送东西的。”
“那还能干什么?”杨悠雁忍不住笑了,“要是没有缘由,正常人都应该白天进城,那家伙不可能看不出来。”
“进城不奇怪,裴公子知道你和云晖的关系。”于慕清垂下眼睫,泛红的眼尾微微湿润,“你应该回去看看的。阿雁,云晖走了。”
“我知道。他不是去——”
杨悠雁的话音忽然顿住。
她愣愣地看着于慕清,反应不是悲伤,而是茫然和困惑。
什么叫“云晖走了”?
“走了”的意思,不是去执行任务吗?
“所以他到底去哪里了?”杨悠雁不敢触碰那个最有可能的答案,笑了一声,为于慕清的话找着最合理的借口,“他这家伙,想不通时就喜欢四处走走,也许过几天就会回来。”
于慕清声音很轻:“他不在了。”
“他会等我的。”杨悠雁抗争着,“我答应过他的,我说过——”
四方沉寂如冰。
杨悠雁嘴唇颤抖着,没能说出后面的话。她的眼皮和眼睫都因为剧烈的冲击,止不住地跳动,眼前浮起了细细密密的黑点,好似一切都是幻觉。
于慕清的话飘在耳旁,那么遥远,远到她都快听不清了,“......他是个勇敢的人,死前还在努力去战胜不可能战胜的怪物。我们找到他时,他的手攥着刀柄,眼睛直直地盯着前面,像是要站起来。我以为能救活他的,我真的以为他还活着......可是他的身上,已经没有血能流出来了。”
有什么东西在杨悠雁脑中炸开。
她感受不到自己的身体,也感受不到情绪,等到眼尾传来凉意,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怎么可能?
他明明,和自己一起许过愿。凤昔村的红绸,和那天的神明,不都看见了吗?
他马上就能登少侠榜,怎么会死呢?
要走的人是她才对。她做了很多不该做的事,可是尹云晖做什么了?他只是想登上少侠榜,他还满心幻想着成为大侠,他做错了什么?
他不是......才十九岁吗?
杨悠雁恍恍惚惚地看着前方,忽然意识到自己问的这些话,没有答案。
一个人死了,就是死了,没有缘由。
可这让她怎么接受?
于慕清用手擦了擦眼角,“阿雁。”
“我不信。”
杨悠雁收敛了情绪,目光忽然变得十分清明。
她的目光从于慕清等人的脸上一一扫过,笃定道:“这是你们布的一个局。云晖和刀宗关系紧密,难免会被怀山派当成饵。谎称他死掉就没人能利用他了。他若真碰上了情况,天音宗怎么可能没察觉,沈公子怎么可能无动于衷?这或许是沈公子想出的办法。”
“沈公子刚和裴六公子有过争执,编造这个借口正是为了调转开注意。”杨悠雁越说,声音就越坚定,仿佛事实真是如此,“或者是怀山派测试我的反应,或者......”
于慕清沉沉叹了一声,到口的话最终没说出来。
她见天音宗弟子频频示意自己离开,知道不能再拖下去。沈聆之的刀匣与尹云晖之死,都使得怀山派将注意放在了刀宗的事情上,不会留意到无关的恶灵剑。过了此时,她就没有暗度陈仓的时机了。
“若你不愿回中州,就等明日吧。”于慕清从她手中接过背囊,忍了又忍,还是补充道,“阿雁,事实就是事实。”
停留的天音宗弟子陆陆续续离去,草丛之上,夜空之下,只剩了杨悠雁一人。
起风了,她打了个哆嗦,竟在夏日中觉出几分空空荡荡的冷。
她一点一点转回头,看向了来时经过的,那一滩血迹。
那怎么可能是人留下的血迹。
任何人,不等流这么多血,就早已死掉了,哪还有力气战斗呢?
她还能记起少年的脸,记起他隔着欢闹的人群,抱着红绸,呆呆傻傻地看着自己的样子。
记起他摘下面具,告诉她,只要许愿就能成真。你看,他不是回来了吗。
杨悠雁放声大哭。
他怎么,就这么固执呢?
为什么要拼命去战胜那个敌人啊,为什么?
一切的一切,她的幻想,她的期望,全都死在了眼前。
原来那天跪倒在蒲团前时,神明根本没有看她。
原来她,只是为了一个不存在的未来,而活着。
可是神明......我有什么错?
我只是......想活着......他也只是,想活着啊......
她不知哭了多久,哭到瘫倒在草地上,仿佛抽走了所有力气。
唯一的念头,竟是在想恶灵剑有没有送到沈聆之手上,八宗会盟的情况,又该如何了。
一场嚎哭之后,她竟然想不起和尹云晖有关的任何事情。她抹干净了泪,神色忽然变得出奇平静,凭着“要让天音宗继位”这一个念头,一刻不停地朝中州城走去。
于慕清等人进城后不久,城门便已关闭。守城之人是天音宗弟子,正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门已经关了,师妹明日再来吧。”
杨悠雁抬起头,望着这扇紧紧闭合的朱色巨门,张了张嘴,喉中却发哑,“我是来......”
身后也传来一句拖长的喊声:“就是她——”
一行身着魂归楼常服的黑衣人气势汹汹地堵截住了她的去路。
为首之人示意众人停下,上前几步打量着她,开门见山道:“恶灵剑在你手中,对吗?”
她一点一点抬起眼皮,眼中没有情绪,仿佛在看一群死人。
“除了她,李听枫也不会把剑交给别人。”另一人戒备地扫着杨悠雁,见她除了横刀,身上并无他物,厉声责问着,“恶灵剑在哪里?”
杨悠雁慢慢道:“你们找错人了。”
“那是魂归楼最重要的一柄剑,你又百般包庇魂归楼叛门弟子,即便你是天音宗的人,也犯了魂归楼的规矩。”一人抽出长剑,剑锋寒光凛然,“按八宗盟约规定,包庇任何一门的罪徒,等同于共犯。盗取我魂归楼的宝物,更是罪加一等!”
为首的黑衣人补充道:“你若告诉恶灵剑的下落,或许还可以减轻些惩罚。”
杨悠雁的眼睫颤了颤,盯住了面前的人。
她似乎觉得可笑,“否则呢?”
“否则就是挑衅魂归楼的规矩!”那人寒声应着,“八宗各有规制,你若协同逆贼不肯悔过,即便是杀了你,也在八宗盟约的范畴之内。”
杨悠雁下意识颤抖了一下,又因自己的畏惧,自嘲般笑出声。
杀了她。
这么久以来,她因为害怕这三个字,做了多少荒唐事。
可是,这些人真的能绕过她吗。
她的神明,真的存在吗。
她极慢地抬起头,看着漫天星斗,眼中终于渗出悲凉。真是个好天气啊,为什么她每次崩溃的时候,上天都赐予晴空,仿佛她的悲喜并不重要?
在魂归楼人警惕而不解的眼神中,她转向西南方,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
一叩首,谢教诲之恩。
二叩首,辞别泉下故人。
三叩首,歉师父所托非人。她已经,尽力了。
杨悠雁缓缓拔出横刀,眼神扎在这群人身上,一字一句道:“我原以为,江湖是个讲规矩的地方。我以为只要退让,你们就让我活下去,以为只要我做事,就还有价值。现在——我看透了。我若怕死,你们就会控制我,让我永远害怕,永远畏惧,永远不可能活着!你们视我如棋子,如草芥,就因我从不敢反抗,从不敢将这柄刀架在你们脖子上,告诉你们我是个活生生的人!那好——”
“守城门的家伙,你们不肯开门对吗?都给我把门守好!”她直勾勾地盯着那几名弟子,牙关几乎要被咬碎,“直到天明之前......我不会放任何人进去。”
魂归楼弟子们察觉到她情绪的异样,颇为困惑地看着她。
更令他们困惑的,是杨悠雁手中的横刀。
那是一柄普普通通的横刀,在那一刹那竟绽出紫色的光泽。
魂归楼首领眼中闪过讶异,“这是——”
这是,只有少数人能够拥有的能力,解心阀。
虽然微弱,虽然浅薄......却足以令人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