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刃刺破鬼铃衣角时,李听枫脑中闪过了很多画面。
那是一年冬日,家乡的天如往常般阴着,乌黑的云层压住了不远处的小青山。她坐在干燥开裂的圆凳上,烧着柴,隔着灶房的门,日复一日地看着永远翠绿的青山。在那处小村之中,她看不到山的尽头。
直到那日,一束天光搅乱了云层,落在了渐行渐近的姐姐身上。
姐姐揉着她的脑袋,蹲在她身前,面容好看极了,“小禾,你想不想和姐姐一起走?”
她不是二姐李听枫。
她的名字,是李听禾。
她是家里第四个孩子。除了她和姐姐李听枫,还有一个哥哥、两个弟弟。她应该还有一位大姐,但命不够硬,生下三个月就被饿死了。
二姐李听枫虽活了下来,父母却觉得是大姐的魂魄转世,在某次魂归楼招录弟子时将人送走。
魂归楼弟子没有归家的可能。为了补偿,他们会给家里一笔钱。
父母用这笔钱养活了三哥。可惜,小禾成了第四个孩子。算命先生说她的排行不吉利,生辰既克兄弟,也克父,所以她从小都离大家远远的,既渴望被关注,又害怕他们会生气。
她看着黑衣长剑的姐姐,看兄弟们都躲在堂屋中,仿佛姐姐是什么夺命的恶鬼。
她看父母都松了口气,脸上沉淀了十年的阴云终于散去;也看见天空泛起亮光,仿若要降一场淋漓大雨,将她经过的地方都清洗干净。
一切的一切,她都看懂了。
她牵住姐姐的手,走向了莽莽苍苍的群山。
从此她只剩了李听枫一个家人。这条通往家乡的路上,她再没回过头。
“不想去魂归楼的话,还有其他的地方。”客栈中,姐姐放下了凛凛发光的长剑,换下了那袭沉重的黑衣,“但八大宗门需要考核。如果不喜欢八大宗门,我也认识几位经商的友人。”
小禾攥着柔软的衣裙,没有说话。
这身衣裳是姐姐给她买的,姐姐对她很好。
姐姐......明明也很温柔,为什么他们要避着她?
她找不到一起玩的人,已经够难受了。姐姐一个人在外面,会更难受吧?
小禾摇摇头,“姐姐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可惜对于渡魂而言,小禾并没有天赋。
当李听枫在魂归楼内平步青云时,李听禾常常落败于魂归楼的考核。
考核不通过,会被安排去面对更危险难缠的恶灵,直到变成魂归楼中不被在意的弃子。纵使李听枫再怎么帮忙,小禾也不肯渡走任何一个魂灵。
久而久之,李听枫终于生气了,“你在犹豫什么?等着挨打吗?”
“我不想杀它们。”李听禾小声道,“所有人都抛弃了它们,它们已经足够痛苦了。”
“那又如何?”李听枫连声问着,“人鬼本就殊途!驱赶它们天经地义,有什么好留情的?”
李听禾闭着嘴不再说话。
等姐姐气消了,她才平静地继续道:“姐姐,你不觉得很可怕、很可悲吗?”
“我见过一个老人的魂灵,他临终前,没有任何人为他着想。”李听禾垂着眼,“他的儿女已算是孝顺,可在他想要活下去的时候,儿女却争辩着:‘父亲想回家’‘只有在家里走才能进宗祠’......我看他张开了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嘴唇在颤抖。他还能做什么?他的话已经没用了,只能无能为力地被众人注视着等死。”
“这和你的任务有什么关系?”李听枫的火又起来了。
李听禾的头越来越低,“我下不去手。”
被人遗弃是什么感觉,她体会太深了、太深了。
她越是如此,李听枫便越是愧疚。她从未想过妹妹会生出堪称无用的慈悲心,固执到让她都无力反驳。长此以往,小禾要么被魂归楼遗弃,要么会因这不够冷血的心性,在魂归楼郁郁而终。
所以李听枫道:“我寻到了一份差事。待我帮阁主任务完成后,阁主会抹除你在魂归楼的记忆,让你在外面好好活着。”
她以为这是为妹妹周旋最好的办法。
却见小禾瞳孔颤抖着,眼中霎时盈满了泪,抓着她的衣袖着急道:“我,我一定可以通过考核的,姐姐,我不会成为你的累赘。”
李听枫不知该说什么。
按照规矩,魂归楼的弟子永世不能离开。她接了一份不知能否生还的任务,以二阶掌魂师的身份央求很久,才换来这个机会。
她张了张口,看见的却是小禾绝望的眼神。
“能别离开我吗,姐姐?”她抹着泪,哭得像个孩子,“我只剩一个人了。”
............
鬼铃侧身闪过,手中魔弓化作魔剑,架住了李听枫这一击。
她见李听枫眼角发红,身上、剑上尽是外溢的魔气,眸中略一诧异:难道她成功了?
李听枫回了剑,连出几招直逼鬼铃死穴而去。她的剑身已遍布黑气,连剑光都是漆黑无比的,整个人竟也如着了魔般,散着幽幽寒气。
她的头很疼。
属于李听禾的记忆在脑中翻涌,她这才明白,为什么她会记不起很多事情,为什么再次拿起恶灵剑的时候,功夫会同以往相差这么多。
因为李听枫已经死了。
是李听禾,将化为厉鬼的李听枫引渡到了自己身上。她以为这样,就能永远和姐姐在一起。
真傻啊......
两只魂魄争夺一具身体,只能有一人活着。小禾难道,不知道这个道理吗?
恶灵剑在手中颤动。这柄剑能吸走沾染了魔气的魂魄,当她抚向心口,察觉到那里空空荡荡时,她才知道,原来她身上被激起的魔气并不是因为小梨,而是李听禾的执念。
难怪她始终无法对这缕魔气下手。
难怪......这缕魔气始终克制着,不肯侵袭她。
但在鬼铃眼中,这缕魔气似乎有其他意味。
“纵你有恶灵剑在,能堕入心魔一次,就能堕入第二次。”鬼铃游刃有余地招架住了李听枫的招式。两剑相撞的刹那,煞气四溢,如千万只乌鸦般齐刷刷朝外飞去,聚拢在众人的头顶和周遭,“李听枫啊,不是我非得缠着你,是是魔君想要收你的。”
“你不知道我以前有多恨你。我们井水不犯河水,你却百般计策着要杀了我。魔君器重你时,我还同他吵了一架,可是魔君说——”鬼铃将剑一挑,优哉游哉地笑道,“只要你归顺了魔族,魂归楼就失去了最后的底牌。而我,也可以让你乖乖朝我弯腰,喊我一声‘主座’。”
李听枫后撤几步,眸中微寒,“什么?”
二人喘息的功夫,杨悠雁的刀紧随而至。她比初见时厉害了不少,不再总想着寻一些巧办法取胜。
这样全神贯注的攻势,不得不让鬼铃提起精神应对。她见李听枫身上的魔气渐渐散去,笑容忽然一寒,手一振,便凝成了蓄势待发的冷箭,“可惜你的剑太护主了。变不成魔物,你就去阎王面前问个明白吧。”
鬼铃已不再是曾经委曲求全的魔物。
刀宗遗迹中,她撞见了镇守锁链的灵兽,在无数次快要殒命时觉醒。她若认真,实力已非二人能敌。
一开始,杨悠雁和李听枫尚有与鬼铃周旋的余地,可随着时间的延长与魔物的增援,二人的气力消耗的越来越快,反观鬼铃,如同能吸食她们的精力一般,变得越来越成竹在胸。
“她再厉害,也改不了出身于恶灵。我的剑必然能伤她。”被鬼铃逼迫得连连败退后,李听枫极快地说着,“但我需要一个机会。”
她们必须厉害到让鬼铃没有机会分神。
可二人合力才刚刚敌住鬼铃,此时都已逼近极限,还能做什么呢?
杨悠雁平复着呼吸,看向不远处蒙蒙亮的天。
生平第一次,她开始后悔没有好好练习刀法,没有天赋,没有能像鬼铃一样的魄力,能在直面一次次困境后开悟。
可是她答应过尹云晖,会在他登台前赶回去。
她也知道,天音宗也需要这柄剑。
她不能死在这里,绝不能。
“我还有一个办法。”
杨悠雁闭上眼,催动着符薪的灵魂。
鬼铃已将魔气化作短刃,就要斩向李听枫时,才觉“杨悠雁”已经闪至身前。
“杨悠雁”的刀光忽然变得极快,快到鬼铃不得不去留意抵挡。在这个刹那,李听枫找到了机会,刺向鬼铃身后。
剑刃刺破鬼铃手臂的刹那,鬼铃周身的魔气都如飓风旁的渔船,被恶灵剑吸去了大半。她迅速避开,眸中愈发阴沉。
如果她不是出身于恶灵的话,如果她能像其他魔物一样......
她还是躲不开自己的身世,躲不开这柄剑。
有小魔物跑来低声说了句什么。鬼铃眼前微亮,意味不明地看了杨悠雁一眼,“当真?”
一旁的二人已做好招架的姿势,鬼铃却摆摆手,“不玩了。李听枫你记得,交出这柄剑,你也就暴露给魂归楼了。你们——”她的目光在二人身上转了又转,仿佛在期待一场好戏,“好自为之。”
鬼铃连跳了几步,与众魔物率先离开了。
留给二人的是一片狼藉。
李听枫找到了小梨的尸首,纠结多年的心绪化作重重一叹。
“我忘了当时经历过什么。”她低声道,“我只记得,我触犯了魂归楼的禁忌,也没保护好自己的妹妹。”
“我那时还很混沌,提着恶灵剑不知该往哪里走,只记得天上乌云聚顶,仿佛要下一场七日不停的雨......我的妹妹丢了,可她叫什么?她又在哪里?我什么都不知道。直到经过那片焦土的时候,有个小姑娘扑在我面前,唤了我一声姐姐。”李听枫心绪复杂地一叹,“可是我身上的魔气,已经彻底不见了。”
杨悠雁闭目养神,没有说话。
李听枫摇头道:“我们将她好好葬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