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后的元旦清晨,寒气裹着碎雪往衣领里钻。我隔着蒙着水雾的玻璃窗,看着海天握着竹扫帚清扫庭院,呼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凝成细小的冰晶。突然,门铃声刺破寂静,邮递员抱着棱角分明的纸箱立在台阶前,箱角还沾着未化的雪水。
海天掀开纸箱的刹那,我看见他浑身一震,冻得发红的手指下意识抚过箱子中的物品,突然扯开嗓子喊道:“爸!江吟!楚老先生著作的样书寄来了!”这声呼喊惊飞了屋檐下打盹的麻雀,声音在清冷的空气中荡出回音。
对面西厢房的木门猛地被撞开,楚江吟跌跌撞撞冲出来,单薄的棉袄歪歪扭扭地披着,一只袖子空荡荡地垂在身侧。昨夜和我们一家一起跨年后,他与海天在西厢房里又聊了半宿,此刻眼底满是血丝,却燃着炽热的光。刺骨的寒风让他瞬间打了个响亮的喷嚏,细碎的雪沫跟着抖落。
海天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一把扣住楚江吟的肩膀往回推:“大冷天的瞎折腾!书又不会长腿跑了!”他半哄半推地将人往屋里带,“书房暖炉我早烧旺了,你把厚衣服全裹上,少穿一件都别想看样书!”楚江吟还在伸长脖子盯着纸箱,拖鞋在青砖地上拖出急切的声响,廊下悬挂的铜铃也跟着叮当作响。
十分钟后,楚江吟裹着臃肿的驼色大衣撞进书房,围巾在脖颈间绕了三圈,只露出一双发亮的眼睛,活像只裹着毛毡的棕熊。海天见状笑得直不起腰,上前帮他卸下厚重的棉衣,却见楚江吟已经跌跌撞撞扑向书桌。烫着暗红云纹的《西晋诗脉钩沉录》已被海天整齐排列在宽大的书桌上,墨香混着暖炉的炭火气息,在空气中凝成一团琥珀色的雾。楚江吟的手指悬在浮雕烫金的书名上方,微微发颤,篆体“钩沉”二字在暖光下流转着细碎的金芒,仿佛西晋文人挥毫时溅落的墨点凝成的星辰。
我也拿起一本细细端详。封面中央,掐丝珐琅工艺的金谷园复原图在青金石底色上熠熠生辉,银丝勾勒的亭台楼阁间,若隐若现的微缩《金谷诗》残句随着视角变换闪烁,烫银暗纹恰似洛水蜿蜒的波光。翻开内页,120克纯质纸泛着温润的米黄,跨页彩图精准复刻了楚老先生手绘的西晋雅集座次图,矿物颜料绘制的人物服饰上,孔雀石研磨的石绿晕染层次分明,连衣褶间的阴影都纤毫毕现。书页边缘做了仿古毛边处理,每一次翻动都发出窸窣的细响,仿佛穿越千年的书页摩擦声。
“出版社这次真是下了血本!”我的指尖摩挲着书脊凸起的烫金云纹,能清晰感受到压凹工艺带来的立体触感,“从装帧设计到印刷选料,每一处都透着考究,足见他们对这部著作的重视。”
暖炉里的木炭发出轻微爆裂声,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清晰。楚江吟捧着书一动不动,目光像磁石般牢牢吸附在封面。半晌,他终于颤抖着翻开扉页,特种纸发出脆生生的轻响。突然,他的呼吸猛地停滞,喉结剧烈滚动,整个人仿佛被定住了般僵在原地。
“苏老师!”他声音发颤,指尖死死抠住书页边缘,“您居然为这本书写了序言!”泛红的眼眶里,泪水怕是早已将视线晕染得模糊,他却仍固执地盯着铅字排列的每一行文字。
我笑着点头:“编辑再三邀请,就花了些心思写了篇。当时你正忙着期中考试和辩论赛,想着留个惊喜。”书页间飘来的墨香混着暖炉炭火的气息。我望着那些倾注两昼夜心血的文字,往事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在这篇序言里,我用细腻笔触重现了楚老先生的治学之路——那位在珞珈山下的学者,如何在战火纷飞中辗转千里;泛黄手稿上的蝇头小楷,又如何在岁月长河中成为家族世代守护的学术火种。我详述了发现这部著作的奇妙机缘:从楚江吟考卷上对阮籍的独到见解,到尘封手稿的重见天日;从他逐字逐句修订文稿的深夜孤灯,到学术观点的反复打磨。尤其着重阐释了这部著作对西晋文学研究的突破性价值——藏在雅集座次里的政治隐喻,“洛阳纸贵”背后的经济密码,恰似拂去尘埃的古镜,为学界打开了全新的研究视角。记得编辑读完后激动地说:“苏教授,这篇序言,就是这部著作最好的学术背书!”
楚江吟逐字逐句读着,滚烫的泪珠砸在书页上,晕开一朵朵晶莹的水花。突然,他抓起衣帽架上的大衣就往外冲:“我要立刻写信告诉父亲和小堂叔,把样书寄给他们!父亲那边要多寄几本,由他转寄给香港和美国的亲友,让所有族人都好好看看!”
海天一把拽住他:“好歹吃了早饭再写!你闻闻,厨房里小米粥和豆包都快出锅了。再说后天就期末考试了……”
“等不及了!这比什么都重要!”楚江吟用力甩开他的手,踩着棉鞋“啪嗒啪嗒”地冲向走廊,转眼消失在西厢房的木门后。雪停了,天早已大亮,晨光透过雕花窗棂斜斜洒进,将书桌上《西晋诗脉钩沉录》封皮上的掐丝珐琅金谷园图照得熠熠生辉,烫金的篆体书名在光束中流转,仿佛将西晋文人挥毫的墨韵凝成永恒。
果然不出所料,这部凝结着三代人心血、尘封半世纪的著作刚一问世,便以雷霆万钧之势席卷学界。古籍书店的落地窗前,总有人裹着大衣倚着暖气管凝神细读,书页翻动的窸窣声与呵气成雾的白气相融;竹吟居的信箱日日爆满,牛皮纸信封堆叠如小山,有老教授询问书中某个典故的出处,也有年轻学者探讨研究视角的创新,甚至有海外汉学家发来邮件询问译本事宜。最令人瞩目的,当属权威期刊《文学评论》推出的专题书评。十页厚重的版面,从考据方法的革新到研究范式的突破,层层剖析这部著作如何穿透历史迷雾,将西晋文学研究推向全新维度。铅字间迸发的学术洞见,恰似一道刺破长空的闪电,照亮了沉寂许久的研究领域,引得整个学界为之沸腾。
每每读到这些来信,楚江吟镜片后的眼睛总是亮得惊人,笔尖在回信草稿上沙沙游走;海天则倚着西厢房门框笑闹,手里握着新到的读者留言,说要攒成集子给楚江吟当庆功礼。而我站在堆满信件的书桌前,指尖抚过那些烫金书名微微凸起的纹路,忍不住感叹:命运的齿轮终究没有辜负几代人的坚守,这部穿越硝烟与时光的学术瑰宝,终于冲破历史的尘埃,让沉寂半世纪的智慧结晶,在今日绽放出应有的光芒。
期末考试,海天的名字依旧稳坐榜首,成绩单被他随手夹进书包,转而一头扎进书房开始整理资料。我和婉清则摊开铺满客厅的计划表,逐条核对赴法行程。婉清跪在地板上,将一家三口四季衣物叠得棱角分明。她的指尖像灵巧的蝶,掠过柔软的羊绒围巾与笔挺的西装领口,特意将一白和灵萱寄来的苏绣旗袍用真丝衬布包好,每件衣物间都夹着雕成玉兰形状的香樟片。“听说巴黎冬天湿冷,得把厚衣服都带上。”说着,又将我和海天的藏青色西装取出,用蒸汽熨斗细心熨烫,在领口处别上小巧的白玉胸针,“你那些书能精简就精简,平日讲课的讲稿海天都核对三遍了,需要查什么资料直接问他就行。你那书房里哪本书他没记在脑子里?实在犯了书瘾就去学校图书馆,要不去法国图书馆也成,那里的古籍怎么也够你看半年了吧。”
我笑着往防潮箱里塞古籍,棉絮在指间簌簌作响:“老毛病了,书比护身符还管用。案头要是不放几本书,心里总是不踏实。”
海天从外面匆匆走进来,额头还沁着薄汗,手里抱着文件袋:“爸,妈,签证和保险都办妥了,我已经给亚瑟回了信,确认一月二十日下午三点到戴高乐机场,到时候亚瑟和他父亲亲自开车来机场接咱们。”他将文件袋里的材料一一取出摆放在桌上,签证页、保险单、行程安排表整齐排列,又变魔术般拿出一个小药箱递给婉清,“常用药品都装在这里了,感冒药、肠胃药、退烧药,都有原包装和药品说明书。我已经咨询好了,都是法国允许带的,还列了清单以防海关检查。”
婉清笑着接过来放在旅行箱里,转身又打开茶叶柜,取出几个精致的锡罐:“这是给亚瑟祖父和父亲带的碧螺春,亚瑟爱喝的信阳毛尖也带一罐吧。上次他回国时给他带的也不知道喝完没有。还有咱们常喝的龙井、普洱、茉莉花茶也带几样,你爸一天不喝茶浑身都不舒服。”她一边说着,一边将茶叶罐用软布仔细包好,塞进箱子的空隙里。
“生活用品除了必备的尽量少带。”我望着渐渐堆成小山的行李堆,抬头嘱咐婉清,“亚瑟说他祖父那座老房子里什么都有,实在短了什么再买来就是。巴黎物价虽说高一些,好在东方语言文化学院开的薪水不菲。有了那座老房子,国家发的一次性安置费用也可以省下大半。”
夜色渐深,整座竹吟居都安静下来。唯有书房的台灯还亮着,我对着亚瑟寄来的老宅平面图反复研究,用红笔仔细标注着住处附近的市场和商场,以及到法国图书馆的公交线路。窗外的积雪忽然泛起细碎银光,恍惚间竟看见梧桐叶落在雕花铁艺阳台,听见塞纳河的桨声漫过石桥,而那座承载着期待的老房子,正穿越八小时时差,在月光里静静生长。
可是,就在我们动身的前三天,竹吟居的门铃却被意外地按响。
我诧异地打开大门,楚江吟笑吟吟地立在门廊下,身后并排站着两位气度不凡的成年男子。左侧那位与我年岁相近,身形微腴却不失儒雅,鬓角染着霜白,眉眼间流淌着与楚江吟一脉相承的温润;右侧青年约莫而立之年,生就一双垂肩大耳、阔口微抿,宽阔的肩膀撑着藏青色呢子大衣,举手投足间透着沉稳。最令人惊叹的是,三人竟都生着饱满宽阔的额头、深邃如墨的眼眸,周身萦绕着浑然天成的书卷气韵,仿佛从线装古籍中走出的文人雅士。
那青年望见我时,眼底骤然亮起星子般的光,唇角微颤间似有万千思绪翻涌。他抬手虚扶额角,恍若旧时学子行作揖礼,声音里裹着雪夜炉火般的温厚:“苏老师,您还记得我吗?”
“怀远!”我脱口唤出这个名字,记忆的画卷轰然铺展。八年前那个跟着王力先生踏入竹吟居的青年,与眼前英挺身影悄然重叠。此刻他立在雪光里,眉眼间依旧凝着当年的纯粹,深灰围巾衬得五官愈发周正,倒像是时光从未在他身上留下痕迹。“岁月竟这般厚待你,”我望着他笑叹,“语言学的公式都没磨平你骨子里的诗意,倒像是把未名湖的月光都酿成了书卷气。”
婉清闻声从东厢房探出身子,利落地将垂落的发丝别到耳后,与刚合上书房门、疾步而出的海天一同赶到门口。“真是怀远啊!”婉清眼含惊喜,一把拉住他的手,语气里满是熟稔,“你苏老师说得没错,这眉眼果然半点没改。”说着,她另一只手顺势将海天拽到身前,“海天,这就是辽师大的楚怀远老师,你爸总说他与如晋神韵相似,这下可见到真人了吧?”
海天眸光一亮,步伐轻快地迎上前,目光含笑在怀远身上一扫,带着熟稔的亲切,大大方方地躬身行礼,声音爽朗而真诚:"楚老师好!我常听父亲和江吟说起您,今日一见,和秦老师真有七分相似,都是那么儒雅高贵。您往这里一站,我感觉空气里都多了股子墨香书卷气!”
怀远朗声大笑,浓眉扬起,宽阔的肩膀微微前倾,伸手虚扶海天胳膊示意起身,眼中满是欣赏与赞叹:“哎哟,这就是江吟每封信里必然提到的北大传奇学生章海天吧!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话音未落,他抬手轻抚鬓角,神色转为敬重,“苏老师过奖了,秦老师是我的授业恩师,是我终身学习的榜样。要是真有那么一两分相似,也是受他的影响和熏陶。不过,”他的目光在海天与苏教授之间来回流转,眼底泛起温厚的笑意,“倒是你这气质风度,和苏老师与师母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真是谁的孩子随谁啊!”
我望着怀远生动的眉眼,不禁仰头大笑出声,指尖虚点向他宽阔的肩膀:“还说不像如晋?这套高明的实话,哄得人心里跟灌了蜜似的,活脱脱是他的翻版!”
话音未落,我已转过身,双手紧紧握住怀远身旁那位年过半百的男子。他掌心带着常年握笔的薄茧,指节微微凸起,倒与楚江吟伏案校稿时的模样如出一辙。我目光灼灼地望着他鬓角的霜白,语气里满是欣喜:“若我没认错的话,您就是江吟的父亲,暨南大学的楚教授吧?江吟常说您治学时眼里容不得半粒沙子,今日一见,这眉眼间透着的儒雅风骨,还有骨子里的严谨持重,果然名不虚传!”
楚教授连忙摆了摆手,掌心的薄茧在寒风中微微皲裂,指节因动作泛出淡红。他身姿挺拔,鬓角微白随着鞠躬的动作轻晃,镜片后的目光盛满敬意:“折煞我了!苏教授的学问和风骨,在学界谁人不知?犬子江吟和舍弟怀远不知念叨过您多少回!”他的普通话里夹杂着轻微的粤语尾调,嘴角噙着温和笑意,“这次我们兄弟二人特地登门拜访。尤其是怀远,总念叨竹吟居的茶香与墨韵,只是我们深知竹吟居的规矩,此番贸然叨扰,不知……”
“这话说的见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