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破晓时分,婉清的铁锅已在晨光里泛起油亮的光。蛋液坠入热油的刹那,滋啦声响裹挟着焦香腾空而起,与笼屉里蒸腾的白雾缠绵交织,将竹吟居的晨炊酿成一阕滚烫的北方民谣。海天掀开竹编食罩,刚出锅的油饼泛着琥珀色的光泽,层层叠叠地堆在粗陶盘里,仍在滋滋吐着热气;旁边一碟脆生生的老咸菜切得粗细均匀,青瓷碗中,小米粥浮着碎金般的蛋花,混着柴火香漫过雕花窗棂。
丸山先生捧着粗陶碗,看碗里疙瘩汤的金韭银蛋随着涟漪轻晃。他忽然搁下筷子,从公文包取出一方蓝布包袱。随着布料层层展开,两枚开片如冰裂寒江的青瓷茶盏显露出来:“这对盏是长崎老窑的手艺,晨起饮玉露,最能养性。”松子夫人笑意温柔,递来一方绣着樱花的丝绸帕子,金线在晨光里流转:“给海天君包书卷用,但愿书香与花香常伴。”
我与婉清相视一笑,转身从书房捧出湘妃竹轴装裱的画卷。宣纸刚一展开,水墨氤氲间,几竿修竹傲立山石,竹叶翻卷如闻风声,留白处似有清风穿堂而过。“海天前日连夜挥毫,”我轻叩画轴,“他说老先生如竹般高洁,这幅《清风竹影图》正合心境。”海天又将一方刻着“求真”二字的青田石印章递过去:“晚辈拙作,还请先生指教。”
镜春路上,系里的车早已鸣响催促的喇叭。丸山先生的白发在晨风中颤动,他紧紧握住我和海天的手,镜片后的目光比初遇时更深邃:“苏教授,海天,竹吟居的茶香已沁入骨髓。待东京大学的银杏染金时,盼能聆听苏教授讲授《离骚》,更盼与海天君再论《野草》!”他郑重地将竹吟居的地址誊写在备忘录上,钢笔尖在纸页划出深深的痕迹。海天反复核对那串东京地址,连标点符号都用红笔描了三遍。
机场送别后,海天独自回到竹吟居,在凉亭里枯坐良久,看西府海棠的红叶一片片飘落。婉清悄悄将温热的糖炒栗子塞进他掌心,却触到一片湿润——青年泛红的眼眶里,凝结的何止是离别的不舍,分明盛着整个秋天的晨露与星光。
三天后,北大期中考试准时拉开帷幕。尽管过去一个月里,海天因繁重的接待工作分身乏术,但依然毫无悬念地蝉联榜首。然而,这场考试带来的喜悦很快被冲淡——筹备已久的年度校园篮球赛,因体育馆改造工程被迫取消。这个消息令全校师生惋惜不已,尤其是那些期待在球场上一睹海天矫健身姿的女同学们,更是难掩失落。几个提前准备好加油横幅的女生,站在公告栏前直跺脚,嘴里嘟囔着:“可惜了海天的球技——和帅气。”
为填补这段时间的活动空白,重燃校园活力,教务处连夜推出“思辨青春,舌战风云”主题校园辩论赛。活动公告一经发布,便吸引了众多学子踊跃报名。可出人意料的是,作为中文系公认的第一才子,海天却对参赛邀请断然拒绝,一头扎进小说创作中。新任中文系学生会主席王丽丽多次劝说,磨破了嘴皮子,得到的始终是海天的婉拒。束手无策的王丽丽找到我,希望我能出面说服海天。看着她紧紧攥着报名表的手,我只能叹了口气,温和而坚定地说:“在我们家,尊重孩子的选择是一贯的原则。只要是他慎重做出的决定,我们都不会轻易干涉。”
王丽丽最终带着临时组建的辩论队奔赴赛场,尽管阵容不及预期,却也在磨合中渐显锋芒。海天则在学业之余,依旧沉浸在稿纸与墨香交织的世界里,钢笔尖在泛黄的稿纸上沙沙游走,将构思已久的故事化作一行行文字。只是,对于辩论赛的战火硝烟,他也并非无动于衷。每逢有独到的辩题,他都会以一个纯粹的旁观者的姿态,悄然坐在礼堂后排,膝头摊开笔记本,目光随着双方辩手的交锋流转。我曾经陪着他观看了经济系与历史系的比赛。当“科技进步是否消解了传统文化”的辩题抛出,他膝头的笔记本上立刻落满飞动的字迹。选手们引经据典的论述、妙语连珠的反驳,都被他精准捕捉。他时而蹙眉凝视台上,时而疾书记录,那双深邃的眼睛里,仿佛有无数思维齿轮在飞速转动。回到竹吟居后,海天将正反双方的观点像拆解机械表般逐一剖析。月光透过窗棂洒在书桌上,伦理学著作与哲学典籍翻开在不同章节,各色便签如五彩蝴蝶散落其间。他时而托腮沉思,时而在稿纸上勾勒思维导图,将看似对立的论点重新排列组合。当晨光再次爬上窗沿时,一行工整的字迹跃然纸上:“科技进步并非传统文化的消解者,而是其在新时代的重塑工具。”
直到西语系与哲学系的对决海报出现,海天的这份平静终于被打破。“尊严比生存更重要”的辩题像一柄重锤,敲响了他内心深处的共鸣。那些日子,他的书房俨然成了思想战场,书架上的《理想国》《存在与虚无》被反复翻阅,书页间的便签密密麻麻写满批注。他主动找到西语系辩手,在图书馆僻静的角落里,与他们展开一场又一场激烈讨论。这一次,他不再局限于观点整合,而是深入剖析双方攻防策略:既借鉴哲学系擅长的形而上思辨,又融入西语系对人文主义的独到理解,最终将“生存是尊严的物质基础”与“尊严是生存的精神锚点”熔铸成全新论点——“当生存与尊严相悖时,捍卫尊严才是人类超越动物性的终极证明”。
比赛当晚,大礼堂座无虚席。海天早早坐在前排,手中的笔记本已经翻开新的篇章。当西语系辩手们走上台时,他的目光里满是期待与鼓励。面对哲学系旁征博引的诘难,西语系辩手们沉着应对,以海天精心打磨的论点为利刃,用严密的逻辑构筑防线。他们的声音铿锵有力,将尊严的价值阐述得掷地有声。当评委宣布西语系获胜的那一刻,全场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辩手们欢呼着冲下台,将海天团团围住,眼中满是感激与敬佩。西语系主任激动地握住我和婉清的手,连声道谢:“这场胜利,有一半应该归功于你家海天啊!等回了竹吟居,务必替我好好谢谢他!”
婉清望着被众人簇拥的儿子,眉眼间尽是熨帖的笑纹:“要谢,还是谢咱们抽到的这个辩题吧。我这当妈的最知道儿子的脾性,‘尊严比生存更重要’这句话,就跟天坛里的百年古树似的,早扎根在他心坎儿里了。哪怕对面站着的是中文系的师兄弟,他也会毫不犹豫地为这份信念战斗到底。”
经过一个月的激烈角逐,校园辩论赛终于接近尾声。中文系与新闻系半决赛的海报刚刚贴出,竹吟居的门便被人轻轻敲响。
“江吟?”打开大门的一刹那,我不禁微微一愣,“你怎么有空来了?最近不是忙着参加辩论赛吗?”
婉清系着蓝花布围裙从厨房疾步而出,蒸笼腾起的白雾还沾在她鬓角:“哟!这不是中文系哪个让人闻风丧胆的二辩楚江吟同学吗?打从辩论赛开始,你就跟脚不沾地似的!曾祖父那摞手稿怕都要长蜘蛛网了吧?”她热情地拉着楚江吟往屋里拽,“快进来!刚蒸的包子还冒着热气,茴香馅的,就着腊八蒜吃倍儿香!”
“哎呀,师母!您可别打趣我啦!我这都火烧眉毛了!”楚江吟被婉清拽得踉跄了一下,单肩包带子滑到肘弯,里头露出半截折角的辩论赛海报。他慌忙扶正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急切地越过婉清肩头,死死盯着闻声刚从西厢房走出的海天。秋日斜阳透过雕花窗棂,在海天深蓝色毛衣上投下斑驳竹影。
“海天,事情紧急,这次还真得求你帮个忙!”楚江吟跨步上前,帆布包随着动作晃出哗啦啦的声响。
海天停下脚步,指节无意识地叩着怀中的稿纸,嘴角勾起一抹无奈的笑:“除了参加辩论赛,什么忙我都可以帮。”他将稿纸在胸前拢了拢,碎发遮住眉眼,声音像浸了冷水般清醒。
楚江吟急得直搓手,皮鞋在青砖地上碾出细微声响。他扯松深蓝色领带,喉结上下滚动:“海天,我知道你不参加辩论赛,是因为你只为了真正认可的观点据理力争,不愿被别人强加的辩题牵着鼻子走。”他突然从包里抽出张皱巴巴的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红笔批注,“可这次咱们中文系是真遇到难处了!半决赛只剩两天准备时间,四辩却突发流感,连话都说不出来。”他猛地抬头,目光灼灼盯着海天,“整个中文系,就属你洞察力、思辨力拔尖,表达力更是大家公认的。这救场的事,除了你谁能行?”
海天突然怔了一下,眼底泛起微光,唇角不自觉地轻轻颤动。他深吸一口气,伸手拍了拍楚江吟的肩膀,声音里带着几分感慨:“江吟,还是你懂我啊!”
秋日的风掠过竹吟居的院落,将西府海棠枝头最后几片红叶卷得簌簌作响,落在海天的肩头。他后退半步,倚住抄手游廊的朱红廊柱,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柱身斑驳的漆纹。斜阳透过海棠枝桠,在青砖地上洒下细碎的光影。“辩论赛的题目就像提前画好的牢笼,辩手不过是戴着镣铐跳舞。”他垂眸轻笑,睫毛在眼下投出深深的阴影,“为了赢下比赛,有人把诡辩技巧磨得比刀刃还锋利,有人故意曲解概念混淆视听。那些所谓的‘精彩交锋’,不过是文字游戏堆砌的空中楼阁,和真理半点关系都没有。”
一阵风穿廊而过,卷起地上的落叶。海天低头掸去肩头的海棠残叶,目光扫过不远处金顶红柱的凉亭,语气坚定:“不要和我提什么中文系的荣誉。如果要我违背本心,用话术扭曲事实来换取胜利,这样的荣誉不要也罢。真正的思辨该是追寻真理的旅程,而不是戴着镣铐的表演。当逻辑成为争胜的工具,当观点沦为得分的筹码,这样的‘场’,救得又有什么意义?江吟,你既然懂我,就别再劝我。这个‘场’,我救不了,也根本不想救!”
我望着海天棱角分明的侧脸,不禁暗暗颔首。海天永远是海天,再多荣誉光环的诱惑,也未曾动摇他对真理的赤诚。楚江吟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苦笑着摊开双手:“我早料到劝不动你,王丽丽非说要试试,连严主任都……”
“严主任也觉得我会松口?”海天的眉峰陡然蹙起,深邃的眼眸像绷紧的弓弦般锐利。
楚江吟无奈地摇了摇头:“他老人家最清楚你的性子,不过临走前他神秘兮兮地说,这次的辩题或许能撬开你的嘴……”话音未落,他已转身欲走,“行了,不跟你多说了,我得赶紧去另寻救兵了。”
“站住!”海天的声音突然拔高,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骨节分明的手指闪电般抽出海报,只瞥了一眼,他漆黑的瞳孔骤然收缩,仿佛两簇即将迸发的火苗:“我们……是反方?”
“千真万确!”楚江吟几乎要跳起来,眼中燃起燎原的希望。
海天的手掌重重搭上他的肩膀,指尖几乎要陷进楚江吟的肩头布料里,整个人透着按捺不住的急切:“走,书房详谈!”不等回应,他已半拖半拽地将人往回带,步伐急切得在廊下掀起一阵风。“妈!”他转头冲厨房方向喊道,声线因兴奋而微微发颤,“茴香包子和玉米排骨汤各两份,送到书房!快!”
我弯腰拾起飘落的海报,烫金的标题 “权力必然催生膨胀与迷失吗” 在阳光下泛着冷冽的光。秋风卷着海棠残叶掠过脚边,我望着两人疾行的背影,终于了然严主任的深意——这个直指权力本质、充满思辨张力的辩题,又怎能不触动海天那颗始终为真理跳动的心?
暮色顺着竹吟居的灰瓦缓缓流淌,海天的卧室与小书房亮起昏黄的灯光。雕花窗半掩着,竹影在窗纸上摇曳生姿,将屋内的动静筛成细碎的剪影。三盏老式台灯在书桌上投下暖光,映得摊开的《君主论》《利维坦》泛着古朴的光泽,书页间夹着的便签纸在穿堂风里轻轻颤动。
我装作在庭院踱步赏景,目光却时不时往西厢房里飘。只见海天握着红粉笔站在小黑板前,粉笔与黑板摩擦出沙沙声响,细碎的粉笔灰扑簌簌落在深蓝毛衣肩头。楚江吟蜷在藤编椅里,抱着厚如砖块的笔记本奋笔疾书;林霄捏着写满批注的硬卡片,在窗边来来回回踱步;王丽丽咬着铅笔头,在牛皮纸做的攻防表上飞速勾画,马尾辫随着低头的动作在肩头晃出利落的弧线。竹影婆娑间,备战的紧张气息顺着晚风飘来。
“立论得像钢筋混凝土,半点缝隙都不能留。”海天的红粉笔在小黑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他突然停住笔,粉笔在“权力必然催生膨胀与迷失”的标题下划出惊心动魄的斜杠。月光从遮光帘的缝隙里钻进来,在他手背烙下斑驳的竹影。他猛地转身时,深邃的眼眸亮得惊人:“对方会把权力当成脱缰的野马,但我们要证明——真正的权力,是戴着镣铐跳的华尔兹。”
红粉笔在黑板上旋转出两个嵌套的圆环:“内层是权力内核,外层是制度、道德、舆论织成的金丝笼。就像故宫檐角的脊兽,再威风凛凛,也得乖乖卡在榫卯结构里。”他的指尖重重叩在“制度约束”四个字上,惊得楚江吟的钢笔都滑出半寸。
王丽丽突然从资料堆里抬起头,马尾辫随着动作晃出利落的弧度:“但历史上那么多权倾朝野的人物最终堕落……”“恰恰证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