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皮火车“哐当哐当”摇晃了近二十个小时,抵达北京站时暮色已浓。海天把行李箱往西厢房地上一放,连晚饭都顾不上吃,踩着那辆二八大杠消失在北大西门的暮色里。车轮碾过碎石子路的声响渐远,婉清望着冷掉的饭菜轻轻摇头:“这股子倔劲儿,倒比当年你做学问时还生猛。”
夜深人静,当巷口的路灯次第熄灭,海天终于推门而入。他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浸湿,深邃的眼眸却亮得发烫,仿佛两簇跳动的火苗。原来,陈立远听闻项目有了转机,激动得直接拽着他冲进王院士的办公室。彼时,王院士正戴着老花镜研读文献,听闻此事,立刻摘下眼镜,布满皱纹的手紧紧攥着项目资料,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这可是关乎民生的大事,容不得半点马虎!”随即拨通内线电话,顷刻间,建筑系会议室的灯光穿透夜幕,彻夜未熄。
三日后,一封印着烫金清华大学校徽的加急信件便辗转到校办。信笺上,“海岛水利工程专项工作组”几个大字力透纸背,三位博导领衔,十余名青年才俊紧随其后。特别引人注目的是,陈立远的名字被红笔重重圈起,旁边批注着“主设计师”三个醒目的大字。他的设计方案不仅被列为全系教学研讨的核心案例,更被郑重推荐参评全国优秀毕业设计。
自那以后,每周三下午三点,清华建筑系办公室的专线电话总会准时响起。听筒里,专业术语的碰撞声此起彼伏,陈立远略带沙哑的嗓音尤为突出:“张工,导流渠的坡度误差必须控制在0.5度以内,你们现场复测的数据到底靠不靠谱?”每月初一,印有清华标识的渡船总会准时破浪航行在通往海岛的航道上,船舱里的测量仪器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与海浪的轰鸣声交织成一首独特的进行曲。那些盖着鲜红清华公章的图纸,每页都布满红蓝交织的批注,宛如精心绘制的作战地图,每隔半月便会准时“飞”进张建国的办公桌,像一道道无形的枷锁,牢牢锁住项目推进的每个环节,让这位局长摩挲着风纪扣的手指愈发频繁。
在一个飘着槐花香的午后,历史系的老周晃进竹吟居,布鞋蹭过青砖的“沙沙”声里都带着八卦的急切。他将茶杯重重地搁在桌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老苏,你可真有两把刷子!我那水利厅的老同学来信直纳闷——他不过在济南的酒桌上提过对海岛项目感兴趣,你在北京咋掐算得分毫不差?连他要去考察的事儿都提前放了风声!现在倒好,这项目真成了国家级示范工程,张建国在汇报会上把你夸成了诸葛亮在世,言必称‘苏教授远见卓识’。”老周突然凑近,镜片后的眼睛闪着狡黠的光,“快从实招来,你和你家那个鬼灵精的天才儿子,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咋就把我那老同学口中形容得比千年老猪腰子还油滑的张建国,治得服服帖帖,主动啃下这硬骨头?”
一旁的婉清一口茶水差点喷出来。我与海天默契地交换一个眼神,然后竖起食指抵在唇边,故意压低声音卖关子:“观天象,察人心,有些玄机说破了可就不灵了。只要海岛的蓄水池能蓄满清水,就比什么都强。”
老周嗤笑着一甩袖子,突然扑向海天,干枯的手指戳着他肩膀直晃:“我可听说你又跟着老汤捣鼓《易经》去了,是不是把你爸也拉下了水?你爷俩再这么神神道道下去,怕是连外星人的作息表都算出来喽!”
海天狡黠地眨了眨眼,从兜里掏出个巴掌大的罗盘在老周眼前晃了晃,金属指针滴溜溜转个不停:“周老师,您瞧这罗盘上的乾坤线——咱们不过是顺着天时地利,借了些东风罢了。”他忽然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凑近老周耳边,“您可听说过‘四两拨千斤’?有些时候啊,几组数据、几通电话,可比千军万马还管用。”
婉清忍不住笑着戳了戳儿子的脑袋:“就你会贫嘴!真要感谢的,还不是清华那些较真的教授,还有海岛乡亲们盼水的眼神。只盼这工程早日顺利竣工,乡亲们就能痛痛快快地用上干净的水了!”
老周一把抢过罗盘翻来覆去地看,嘴里嘟囔着:“我才不信这些神神鬼鬼的!指不定是你们藏了什么杀手锏……”话音未落,院外突然传来自行车清脆的铃铛声。海天耳朵一动,像只机灵的小鹿似的跳起来:“肯定是陈立远!他说今天带着最新的图纸来!”说罢,人已经旋风般冲了出去,只留下满院槐花的香气在风里飘荡。
随着项目推进的每一个节点都顺利落地,压在我们心头的大石终于轰然卸去。此后,我们一家三口除了每隔十天半月以北大名义往张建国办公室打一通跟进电话外,便全心扎进新学期的生活中。这学期出乎意料,系里竟又安排我教大三的宋金元文学,我再次成了海天的授课教师。严主任乐呵呵地对我说:“老赵身体依然不好,小程又申请延长半年的进修时间,所以这差事正好留给你。海天已经修完了大三下学期的学分,古代文学也就差宋金元文学这一块了,咱们都清楚,这收官的关键一环,旁人来教你能放心?可不就得你这当爹的亲自操刀,给宝贝儿子画上圆满的句号。等你教完这学期,一家人就能安心去法国,开启新的征程了!”
说实话,我们全家都很感谢严主任和系里这样贴心的安排。于是,每次上课,我又可以看到海天坐在第一排那求知若渴的目光,当然,也可以听到他和楚江吟那精彩的探讨和辩论。楚江吟果然利用假期,把曾祖父那部专著手稿修订完毕,一开学就风风火火地拿到竹吟居,交给我审阅。手稿封面上,《西晋诗脉钩沉录》几个字遒劲有力,刚一入眼,便让我心头微动。这“钩沉”二字用得极妙,既暗合西晋乱世波谲云诡的历史底色,又彰显学术考辨抽丝剥茧的严谨,如此精妙构思,真不知那位前辈耗费多少心血。
此后,我沉浸于这部凝聚着四代人心血与心愿的著作之中,字斟句酌,越深入研读,越觉其价值非凡。它打破传统断代文学史平铺直叙的窠臼,独辟蹊径:以“金谷雅集”为切入点,凭借扎实考据,细致复原二十余场文人雅集的座次、诗作,乃至背后涌动的政治暗流,层层揭开文学流派与权力网络千丝万缕的联系;又以《三都赋》引发“洛阳纸贵”的现象为引线,别出心裁地从经济学视角,解读文学传播与城市商业发展相互依存、共生共荣的关系。当我翻阅完不到三分之一的内容,已然心潮难平,不禁轻抚书稿,一声长叹溢出胸腔——若不是赶上战火纷飞、时局动荡的年代,这部足以重塑西晋文学研究范式的著作,或许早该在学界掀起惊涛骇浪。
楚江吟的修订同样十分严谨,字里行间都透露出他的认真与专业。书中基本没有因知识局限出现的错误,我猜想在修订过程中,他一定得到了父亲所在大学古代文学专家的悉心指导。即便如此,我仍不敢有丝毫懈怠,手持红笔逐字逐句推敲,在泛黄的纸页间仔细甄别,订正了数处典籍引用的细微舛误,又将表意晦涩之处细细打磨,使其如璞玉经琢,愈显光华。当第一片枯叶打着旋儿飘落时,我怀着敬畏之心将这部凝聚着四代人心血与心愿的著作郑重推荐给了出版社。半月后,编辑特地往中文系办公室打来电话,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与雀跃:“苏教授!这部另辟蹊径,从社交场域解构西晋文学生态的著作,堪称十年来学界的破冰之作!我们决定启用‘学术星芒’特辑,举全社之力打造,争取在元旦黄金档期重磅推出!”
放下电话,我第一时间找到楚江吟,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他。楚江吟眼中瞬间腾起璀璨星火,平日里沉稳的书生模样荡然无存,竟像孩童般攥着我的袖口反复确认。当晚,他就分别写了两封信告知此事,一封寄往父亲所在的大学,一封飞向小堂叔楚怀远所在的那个海滨城市,字里行间皆是难以抑制的雀跃。从此后,他修订曾祖父书稿的热情愈发高涨,几乎一有空闲就往竹吟居跑,一头钻进海天的小书房,埋首于故纸堆中,一坐就是几个小时。雕花窗棂将日光筛成细碎的光斑,落在他微微佝偻的脊背上,映得案头堆积的稿纸都染上了岁月的沉香。海天卸下沉重的学业负担后,也常被楚江吟这份热忱感染,时而与他共研典籍,时而执笔批注,沙沙的书写声与偶尔的轻声探讨,在静谧的书房里交织成独特的韵律。不过他还是将更多心血倾注在小说创作中。夜幕降临,两间西厢房的灯火宛如两颗永不熄灭的星辰,刺破沉沉夜色。有时我和婉清会试探着问海天的创作进度,他总是狡黠地眨眨眼,丢来一句“在写就是啦”,尾音带着拖长的笑意。望着他转身时轻快的背影,我们相视而笑——楚江吟的学术之路清晰可见,可海天笔下那个神秘的世界,或许要等到终章落定时,才肯掀开它的面纱。
十月下旬,秋风裹挟着银杏叶掠过燕园红墙,日本著名汉学家丸山昇先生应严家炎主任之邀,专程前来北大开展中国现代文学主题讲学。让人意外的是,当接待人员名单公布时,海天的名字赫然列在首位,且被指定为全程负责先生衣食住行与行程安排的核心接待者。这一决定犹如石子投入深潭,在平静的校园里激起层层涟漪——毕竟,一个不通日语、主攻方向与现代文学无关,甚至未曾担任过任何学生职务的青年,要承担如此重要的外事接待工作,着实令人意外。作为父亲,我第一时间向系里表达了担忧。然而,现代文学研究室的三位权威——严家炎、孙玉石和乐黛云,却一致力推海天担此重任。严家炎主任推了推眼镜,目光中透着不容置疑的笃定,一句话就把我挡了回去:“老苏,你看这名单得换个视角,丸山先生是日本研究中国现代文学的大家,而海天是全系唯一顶着‘青年作家'’头衔的在读学生,文学创作与学术研究本就血脉相连,还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吗?”乐黛云也笑着拍了拍我的手臂:“放宽心,老苏!丸山先生能讲一口流利的汉语,日常交流根本不是问题。更重要的是,先生为人正直坦荡、低调务实,做学问更是严谨认真,这些特质和海天简直如出一辙,我敢打包票,他们肯定能擦出火花。”一旁的孙玉石老师缓缓翻开记事本,上面密密麻麻记着他与丸山先生共事时的点点滴滴:“我在东京大学讲学那五百多个日夜,和丸山先生朝夕相处。他毕生都在钻研鲁迅,而海天这学期选修我的‘鲁迅研究’课,交上来的论文让我眼前一亮——他对《野草》意象的解读,对知识分子精神困境的剖析,连我带的博士生都自愧不如,再加上他笔锋犀利,字里行间透着鲁迅式的锋芒,由他接待,再合适不过。老苏,你就把心放到肚子里吧!”
而得知此事的海天,眼中瞬间燃起了光。那晚,他对我讲起了这件事,声音里满是抑制不住的激动:“爸,您知道吗?丸山先生不仅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更是用学术捍卫真理的勇者。他治学态度严谨纯粹,从不以社会舆论或个人好恶为导向,更不会为迎合某种需求而扭曲实证、遮蔽史料,始终致力于抽丝剥茧,还原历史真相,为此还曾被日本当局投入监狱,即使在狱中还坚持完成了关于丁玲创作的大学毕业论文。我反复研读他的《鲁迅与革命文学》,字里行间都是对学术纯粹性的坚守。这次能当面请教,就算要连夜恶补日语,我也要抓住机会!”
看着儿子眼中跃动的火焰,我心中的疑虑渐渐消散。或许正如老师们所说,看似不匹配的安排背后,藏着超越常规的深意——两个跨越国界、年龄悬殊的灵魂,即将因对文学的赤诚与对真理的追寻,碰撞出意想不到的火花。
于是,自从名单公示那日起,海天便如精密运转的机械齿轮,将全部精力倾注于接待筹备工作。清晨与黄昏,他那辆二八大杠自行车的清脆铃声,便成了竹吟居最准时的报时器。他斜挎着泛白的帆布包,包内整齐叠放着用复写纸誊抄的行程表,以及盖着中文系鲜红公章的介绍信,穿梭于中关村灰砖楼群之间,在海淀街道办事处的公用电话亭前耐心排队。听筒里"滋滋"的电流声中,他反复与日方沟通,逐字逐句敲定每个细节。系里六千元的全年行政经费,分到这场接待上薄得像蝉翼。海天像拆解榫卯般精打细算:住宿安排在勺园招待所,特意选了朝南带阳台的房间,用从图书馆淘汰的线装书做装饰,古色古香中透着书卷气;会场布置时,他充分发挥了自己的美术天赋,用丙烯颜料在旧横幅上重绘“中日学术交流”字样,再把文史楼仓库里闲置的明清屏风擦拭一新,搭配几盆从校工花圃借来的墨兰,倒也雅致大方。交通上,他协调到两辆校车队的伏尔加轿车作为主宾座驾,系里的面包车则作为随行车辆。餐饮则安排在勺园餐厅,用怀柔水库的活鱼、京郊农户的散养鸡,搭配时令秋蔬,既彰显中华饮食文化,又控制了成本。而最棘手的难题,是丸山先生的透析安排。他像解九连环般周旋于各大医院,最终说服北医三院开辟专用病房,组建由主任医师领衔的保障团队。三套应急预案层层嵌套,救护车路线精确到每个红绿灯的等候时长。他的帆布包成了微型急救站,便携式血压仪与中英日三语紧急联络卡随时待命,连丸山先生可能过敏的食材都被标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