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如其来的暴风雨,给我们老两口带来了诸多困扰与不安,让我们心力交瘁。但换个角度审视,它却像是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切除了隐藏在暗处的毒瘤。系里也借由这次事件,敏锐地察觉到并成功扫除了诸多潜藏隐患。如今,阴霾散去,一切都朝着好的方向发展。这么看来,这又何尝不是一件因祸得福的好事呢?
于是,从那一天起,我们老两口彻底放下了这件事,开始守着竹吟居,一心一意地盼着海天归来。婉清甚至在卧室里贴上一张日历表,上面清清楚楚地标上海天归来的日期,每过去一天就划掉一天,仿佛这样就能离海天回来的日子更近一些。对于我们来说,没了海天的陪伴,每一天都度日如年。有时听到大门有轻微的响动,我们竟下意识地竖起耳朵,期待那熟悉的开门声和自行车推进院子时轻微的碰撞声,以及那声亲亲热热的“爸!妈!”可回应我们的,只有荒原般的寂寥和冷清。有时我们的目光会在不经意间习惯性地望向西厢房,寻找窗户后透出的温暖的灯光,和印在窗帘上的那个高大专注的身影。可每次入目所见,只有两扇空荡荡、黑洞洞的窗户,恰似两只失去光彩、空洞失神的眼睛,毫无生气地凝视着我们写满失望的面容。饭桌上没有了海天的欢声笑语,饭菜仿佛都失去了原本的色香味,每一口吃下去都味同嚼蜡,难以下咽。夜晚没有了海天那悠扬的吉他声和动人的歌声相伴,我们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思绪万千,满心都是对海天的牵挂与思念,久久难以入眠。一次,婉清在收拾西厢房时,看到海天立在墙角的那把吉他,忍不住下意识地拨动了一下琴弦。那串琳琳琅琅的音符,竟然让正在书房中读书的我浑身猛地一颤,双脚像是生了风一般冲出书房,站在院子中,大声呼喊:“海天,是海天回来了吗?”沙哑的声音带着满满的期待,在空旷的小院里久久回荡。
回应我的,只有婉清探出窗口那张带着歉意的面孔,和同样沙哑却略显失落的声音:“老头子,是我碰了琴弦。我实在没忍住。咱这竹吟居好久没有吉他声了,我就想听听这声音,哪怕一声也好……”
我望着西厢房,满心的期待瞬间破碎,只余一阵怅惘在心底蔓延。是啊,怎么可能是海天呢?他的归期是固定的,那个日期已经深深地烙印在我们的心底。然而,一次又一次的幻觉,却在这浓烈的思念中被赋予了真实的温度,让我们心甘情愿地沉溺其中,只为能在那短暂瞬间,与心心念念的孩子相逢。
“老头子,你说,咱们没孩子的那二十多年,到底是咋熬过来的呢?”婉清迈着迟缓的脚步从西厢房悠悠踱出,静静地站到我身旁。她神色落寞,眼神中满是怅惘,轻声呢喃着:“以前那些没孩子的日子虽说难熬,可好歹咱俩相互陪着,也就挺过来了。但现在,海天在竹吟居只生活了半年多,可他一不在身边,我咋就觉得这日子一天都捱不下去了呢。”
我不自觉地叹了口气,伸手轻轻抚着婉清的背,声音带着几分喟叹:“老伴儿啊,以前没孩子的时候,咱想归想,可心里清楚,这事没指望,也就没抱什么希望。咱俩相互扶持着,这日子也算安稳。哪晓得命运把海天送到了咱身边,让咱们的奢望奇迹般地变成了现实。从那以后,他就成了咱们生活里的光。每天看着他充满活力地进进出出,听着他亲亲热热地喊咱‘爸妈’。咱一家人同吃同住,喜怒哀乐一起分享,家里的每个角落都满满是他的痕迹。咱在享受他给咱们带来的天伦之乐的同时,一颗心也都牢牢地拴在了他的身上。现在他出国参加活动,虽然就短短一个月,可家里没了他的欢声笑语,咱居然不习惯了,干什么都提不起劲。这人啊,就是这样。以前没拥有过,所以也无所谓失去。可如今有了他,哪怕只是短暂分别,这日子都像缺了主心骨,真不知道该怎么熬过这一个月。但咱得清楚,孩子有他自己的世界,咱必须得习惯他离开的日子。远的不说,这暑假他是不是得回苏州去看望他亲生父母?这又是将近两个月的时间,咱老两口不也得自己熬着?所以啊,他不在身边的时候,咱们就守着这老房子,守着和海天的回忆,安安静静等他回来,让他一进门,就瞧见家里还是老样子,还是他最安心的港湾。这样,往后不管何时,他在外面累了、倦了,咱这儿永远都是他的依靠。”
“是啊,有盼头总比没盼头强。何况,咱们肯定能熬出头,这可比以前没指望的念想好多了。”婉清目光望向远方,眼神中透着坚定与期许,嘴角浮现出一抹淡淡的笑容,随后轻声而清晰地吐出她唯一教给我的那句法语,“Toute la sagesse humaine sera contenue dans ces deux mots: espérer et attendre!(人类的全部智慧就包含在这两个词中:希望和等待!)”
我什么也没说,只是紧紧把婉清揽入怀中。
接下来的日子,我和婉清继续在潮水般落了又涨的思念中,挨过一个又一个死水般单调而枯燥的日子。直到五月底,我们意外地收到一封海天从法国寄来的信。
那是一个看似平静的黄昏,我如往常一样,习惯性地打开门外的信箱。取出两份订阅的报纸后,一个湛蓝的国际航空信封毫无征兆地撞入我的眼帘。它静静地躺在信箱底部,似是蛰伏许久,只为给我这猝不及防的惊喜。刹那间,我整个人都僵住了,大脑空白数秒后,我的心脏开始剧烈跳动,那股强烈的悸动仿佛要冲破胸膛。我伸出颤抖的手,迫不及待地将它取出,紧紧捧在手中,指尖触碰到它的那一刻,甚至感到一阵电流瞬间传遍全身。然后,我的目光被上面那熟悉的字迹牢牢吸引。没错,是海天的字!刚劲中透着几分飘逸洒脱,一笔一划都彰显着年轻人独有的蓬勃朝气。看着这熟悉的笔迹,海天深邃明亮的眼睛与阳光般灿烂的笑容立刻在我眼前鲜活起来。我的眼眶瞬间潮湿,所有的矜持与风度都抛到九霄云外。我跌跌撞撞地走进院子,扯着嗓子冲着厨房中正在做菜的婉清大喊:“老伴儿!海天来信了!海天来信了!”颤抖的声音划破了黄昏的静谧,也宣泄出我心底深处那份浓烈而炽热的思念。
厨房里传出“咣当”一声,似乎是铲子掉在地上的声音。紧接着,婉清如同被点燃的引信,“嗖”地一下从厨房冲了出来,目光直直地锁定在我手中的信上,瞳仁里闪烁着惊喜与难以置信的光芒,脚步急切得完全没了平日的从容,差点被门槛狠狠绊倒。直到一股刺鼻的油烟味尾随着她钻出厨房,在小院儿里肆意弥散,婉清才猛地回过神来,转身箭一般冲回厨房,“啪”地一声关掉灶台上熊熊燃烧的火,又火急火燎地折返回来,带着一身的油烟味,一把夺过那封在我手中还没捂热的信,一双手却颤抖得几乎拿不住信封,就如两周前和海天通话时拿不住听筒那般。可当我想帮助她拆开信封的时候,她却说什么也不肯把信交给我,似乎只要信离开了她的手,上面的字迹就会瞬间消失不见。然后,她哆哆嗦嗦又小心翼翼地拆开信封,生怕一不小心弄破了承载着儿子思念的信纸。信刚展开,我俩的脑袋便如同被磁石吸引一般,紧紧地凑在了一起,目光不约而同地扫过那一行行漂亮洒脱的字,鼻尖几乎碰到了信纸,恨不得一头扎进那一行行文字里,沉浸在这跨越重洋而来的温情之中。
海天的信很长,写满了整整五页信纸,似乎要用足够的文字慰藉我们孤寂的日子,安抚我们在思念中饱受煎熬的灵魂。从内容与落款日期可以看出,他抵达法国的当晚,便迫不及待地铺纸提笔。第二天一大早,这封信就被加急寄出。所以,仅仅两周,这封饱含深情的信件就跨越万水千山,辗转来到了我们手中。可是这封快马加鞭、跨越山海的急件,行文却不紧不慢。洋洋洒洒的文字里,他用了整整四页篇幅,悠然讲述一路上的见闻。他细细描绘第一次坐飞机时的奇妙感受,说起在机舱里与一位法国艺术家相谈甚欢的情景,分享透过舷窗望见的云海奇观;还提到过边检时,同行老师护照出问题,他帮忙交涉的小插曲;又讲述沿途塞纳河的波光、埃菲尔铁塔的雄伟、拉丁区的风情、卢森堡公园的静谧、索邦教堂的庄严,以及主办方举办的那场简朴却满溢法国风味的接风晚宴;甚至连入住巴黎第一大学时的最初印象,都一一记录在信中。我不得不承认,海天的确无愧于“青年作家”这一称号。他的文字质朴而简洁,毫无那些浮于表面、华而不实的辞藻堆砌,却生动得如同电影镜头,每一帧都精准地捕捉到事物的神韵,有一种直击人心的魔力,轻而易举就能将读者拽入他精心构筑的情境之中。我们老两口就这样在他文字的牵引下,好似真真切切跟着他踏上了一场充实而奇妙的旅程,一路行来,仿若亲身经历了他所经历的一切。而半个月来那些思念的煎熬、寂寞的时光,也在他精彩的讲述中渐渐被冲淡和抛却。
直至书信的最后一页,海天才终于提到此次学术交流的特殊任务。原来,乐黛云老师居然看中了他独有的“拍照记忆”的能力,为他办了一张法国国家图书馆阅览证,还列了一份长长的书单,上面都是对海天研究课题及比较文学研究所其他重要课题极有价值,却只供法国国家图书馆内部阅览,不许外借的珍贵图书和资料。接下来的一个月,海天不需要参加此次学术交流的任何活动,他唯一的任务就是每天独自前往这座有着六百年悠久历史,举世闻名的国家图书馆,按乐黛云老师标注的顺序,在浩如烟海的图书中查阅这些文献资料,凭借超强记忆力和理解能力尽可能多地记住其内容,直到图书馆闭馆后再回到住所,把最重要的资料整理出来。这是一项别人听起来匪夷所思的艰巨任务,即便海天天赋异禀,完成起来也困难重重。但我和婉清都清楚,这是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能让他近距离接触到那些珍贵稀缺的学术资料。这些资料在国内难得一见,对他的学术研究意义非凡,不仅能够夯实他的法语基础,提升他的法语阅读能力,还能极大拓宽他的学术视野,加深他对专业知识的理解与掌握。即便最终无法全部完成任务,也能让他在短时间内积累大量知识,锻炼他的学术钻研能力,为今后的研究之路奠定更坚实的基础。且对于嗜书如命的海天来说,这无疑更是梦寐以求的机遇。只是接下来的一个月,他要高强度满负荷地工作,无人帮助与分担,甚至无暇饱览巴黎的迷人风光。不过,海天对完成任务充满信心。在信的结尾,他带着几分撒娇的语气写道:“爸!妈!接下来这一个月,我肯定会过得极为充实,你们就踏踏实实在家等我凯旋!我保证会好好照顾自己,绝对不会让自己瘦哪怕一点点。但要是我回来看到你们瘦了,我以后就哪里都不去了,不管多好的机会,我都要一直守在你们身边。在我心里,没有什么比自己的父母更为重要。所以为了我能安心高飞,你们一定要照顾好自己,每天都开开心心的。等我回家,希望竹吟居还是那么温馨,你们也还是我最爱的模样。”落款“儿海天敬呈”,一笔一划,都似乎带着他的温度。
我的眼睛渐渐潮湿,温热的泪水模糊了眼眶,一股暖彻心扉的热流从心底涌起,渐渐蔓延至全身。我清楚地意识到,正像钱理群判断的那样,海天一定是从机场那次与我们简短的通话中,敏锐地捕捉到了我和婉清的异样情绪,也肯定猜到我们的情绪起伏并非仅仅源于对他的思念,甚至可能已经揣度出这一切都与对他的恶意中伤有关。于是,他在抵达法国的当晚,便顾不上一路的舟车劳顿与满身风尘,立刻铺纸提笔,用最轻松、最优美、最暖人心扉的文字,修补我们被伤害的心灵,填补因那些恶意中伤在我们内心凿出的空洞,抚平遭受污蔑后心底涌起的愤懑,治愈他人诋毁所带来的伤口,同时抚慰我们绵延不绝的思念。他在字里行间编织出一个温暖的港湾,让我们在想念他的日子里,每次读到这些文字,都能寻得一丝慰藉。他甚至不愿意让我们的这份痛苦与煎熬多延续一分一秒,宁可花费高昂的费用加急寄出这封信。他明白,早一点将这份温暖传递到我们手中,我们就能早一刻从伤害与思念中缓过神来,重拾内心的安宁。这份细腻入微的关怀,这般不顾一切的守护,怎能不让我感动得热泪盈眶?此刻,我满心都是对他的骄傲与疼爱,这份来自自家孩子的深情,让我深切体会到,无论是否有血缘关系,无论相隔多久多远,我们一家三口的亲情纽带都会永远坚韧,永远温暖。
婉清的眼中也泛起了红潮。她用微微颤抖的手指轻轻摩挲着信纸,似乎想通过指尖,将儿子字里行间的牵挂,丝丝缕缕地传递到心底。稍作停顿后,她像是难以割舍这份跨越千里的温暖,忍不住又将信从开头仔仔细细地读了一遍。这一次,她的目光逐字逐句地扫过纸面,不放过任何一处细节。直到暮色笼罩着小院儿的每一处角落,信上的字迹已模糊难辨时,她才缓缓抬起头,脸上挂着一抹欣慰却又带着心疼的复杂微笑,目光却有些发愣,似乎穿透了现实的空间,看到了远在法国的海天正埋首于图书馆浩如烟海的书籍中,专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