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别墅时夜已经很深,艾玛的房间还亮着灯,但音乐声消失了。我和叶丹青一整晚都消磨在车里,买了几个三明治,在绚烂的霓虹灯下啃。
她带我看伦敦的夜景,其实我认不出来那些地方都是哪,只觉得五颜六色的光晕一轮轮从挡风玻璃上刮过,我们的一部分身影也随之轮回,最终停在别墅门口。
叶丹青疲惫地躺在床上,却说她不想睡觉。我提醒她,明天还有个重要会议,她捏捏眼睛,说没关系,不睡都没事,习惯了,再说我们好不容易有一个晚上能待在一起。
还不是因为你是个大忙人。我苦涩地打趣。
我坐在书桌前,桌上堆满了书,各种大部头,字小如蚂蚁,我花上一辈子也啃不完一本。书架上同样是厚厚的精装书,还有一些笔记本和写满了字的纸。
“不愧是叶老师,真爱学习。”我调侃。
她胳膊支起身体,煞有介事地说:“优秀是一种习惯。”
现在的她活像个醉鬼,眼神迷离地看着我,身子摇摇晃晃,随时可能倒下。但我确定,她没有喝酒。
“我能看看吗?”我抽出一个笔记本,想观摩观摩成功人士是如何学习的。
她伸脖子看了一眼本子的封面,突然一个翻身跳下床从我手中夺走了。
“这个……这个……你最好还是别看。”她尴尬地摸摸鼻子,表情很不自然。
我被她的反应吓了一跳,为擅自动了她的笔记本而抱歉,赶紧说:“没关系,你不想让我看我就不看了。”
她为难地摩挲着笔记本的封面,似乎在为我的抱歉而感到抱歉。
“其实也没什么,只是一些……不太好的东西。”她的目光从笔记本移到我身上,“我害怕你看完会对我……会觉得我……”
她讲话断断续续,我从来没见过这么不自信的叶丹青。为了打消她这份不自信,我连忙说:“你什么样我都喜欢的。”
她低下头紧紧地闭着嘴巴,将腿上的笔记本立起来又放下,放下又立起来。不知道是不是我的话触动了她,促使她做了个决定——把它放到了我面前。
“没事,我不看了。”我想把它塞回书柜里,再也不好奇里面写了什么。
“看吧。”她说道,已经下定了决心,准备承受它带来的风险。
我犹豫再三,还是轻轻翻开了封皮。
前两页是空白的,第三页上,有两个鲜红的字——“去死!”
我咽了咽口水,接着翻下去。第四页上,用红色的笔写了维克托、詹姆斯和奥利维亚的名字,每个名字后面都跟了一个“去死”。第五页被那两个字堆满了。
后面几页是另一些人名,都是叶丹青富有的同学们,还有古峰、古时云和古楠。每个名字后面都跟了一串难懂的英文,英文之后或许是它的中文翻译,其意思令人不寒而栗。
出门后会被重物碾压成肉酱。
会遭烈火焚烧而死。
下海游泳时会被水草缠住双脚,溺水身亡。
会遭利器穿身。
……
……
每一条后面都贴着一副打印出来的黑白照片,不知道她从哪里搜集来的这些惨烈的死法,黑白的颜色也压不住扑面而来的血腥。
看到我的喉咙在动,叶丹青紧紧地咬住了嘴唇。我接着往后翻,几乎全是差不多的内容,找不到图片的她就自己画一副,笔触的力道大得戳穿了两页纸。
“是咒语。”她说话的声音有些颤抖,“我从图书馆抄来的。”
我无言地翻着,跳过中间大部分空白页,在最后一页上,写着完全不同的内容——
让妈妈复活。妈妈我很想你。
下面是整页的英文咒语,用不同颜色的笔、在不同时期写下的。
我默默合上笔记本。有两分钟,我们谁都没有开口。我的心里胃里都有点难受,她双手绞着衣襟,坐立难安。
“你……”她没沉住气,带着试探的语气说。
我把笔记塞回书柜,抚了抚胸口,说:“没什么,就是被恶心到了。”
叶丹青的脸刷一下变得苍白,表情近乎绝望,但并没有后悔把这份秘密曝露给我,而是一种听天由命的放弃。
“我是说,被里面的图片恶心到了。”我忙补充。
她的眼睛沉了下去,轻声说:“我就是……嫉妒他们。凭什么他们那么富有,父母还那么爱他们,朋友也对他们很好……凭什么我,什么都没有……”
爱是她求而不得的东西,拥有爱的人,都比她高人一等。人生的遗憾在于很多道理都是后知后觉的,而明白了就不得不面对自己曾经的阴暗与不堪。
“妈妈那么善良,怎么会生出我这样的人呢?”她双手撑在床沿,肩膀紧紧地夹起来,穿上了曾经在这个房间里那具自怜自哀的外壳。
我站起来向她走过去,她猝然抬起头,用一双悲戚却又凶狠的眼睛看着我,说:“嫉妒是七宗罪之一,我会下地狱。”
她是无神论者,或者说,她甚至是反神论者,却说出了这样的话。我把手放在她的头顶,慢慢地抚摸她,告诉她:“不会的,你又没做伤天害理的事。”
她抱住我,靠在我身上,说话的吸气滚烫地扑进我的衣服:“有时候我觉得这情有可原,但有时候又觉得自己太恶毒。”
“原谅自己也是种美德。”
她还未平复,一直没有说话,直到我们关了灯躺在床上,她才问我:“会改变对我的看法吗?”
“不会。”我承认我是有些惊讶,却并没有觉得她有了我无法忍受的污点。丑陋的心思谁没有,真正做坏事的人可不会自我检讨。
“不过你的咒语好像没用,你是不是魔法学校入学考试不合格?”我开玩笑。
她笑了,翻过身来抱我,在我耳边说:“想做。”
“你明天不是要开重要会议吗?”
“不冲突。”
我看看她的眼睛,问:“你是不是有点焦虑?”
她被我看穿,抿起嘴巴眨眨眼:“是有点。所以,你帮我一下嘛。”
我侧身吻她,手伸进被子慢慢解开她的衣服。
叶丹青醒得很早,跑在闹钟前面。我一看表,才睡了五个小时不到。我本来应该困,但被她紧张的情绪感染,也清醒了。
她脸色阴沉,坐在桌前看材料,八点一过,就收拾好东西换了衣服去厨房吃早餐。我揉揉惺忪的睡眼,也跟了过去。
艾玛起床晚,所以厨房准备早餐的时间也晚,没有人管叶丹青。她从冰箱找出一袋面包,就着凉水吃起来。
我问,就吃这个?她撕了一片给我,含混地说对付一下。
我没什么胃口,所以只是陪她。她显然心情不佳,所以没有说话,我们默默地挨过这冷冰冰的清晨。
清晨,我一天中最讨厌的时间。讨厌的时间就会出现讨厌的人,这是铁的定律。
没一会,玛丽就出现在厨房的门口。她和电视剧里那些管家一样不苟言笑,头发盘得纹丝不动,像脑袋上长出的鼓包。
看到叶丹青,她抱起手臂,不耐烦地说:“你的行李箱不要放在门口。”
叶丹青漫不经心地扫她一眼,问:“为什么?”
“为什么?”玛丽油腔滑调的叫道,“因为我收拾起来不方便,你以前不会放在那里的。”
“那是你的工作。”叶丹青平静地说。
玛丽走进来,冷漠地看着她,拿腔拿调:“不需要你来告诉我。”
叶丹青咽下最后一口面包,从容地把袋子系上。笑道:“玛丽,我很高兴你清楚自己的职责。鉴于你这么闲,我帮你找点事做。”
说完,她打开柜子取出一摞盘子,还没等我想明白她要做什么,叶丹青就把它们重重地摔碎在玛丽脚边。
噪音惊动了艾玛,她吸取了昨日的教训,看热闹就要趁热,这回连拖鞋都没穿就从楼上跑了下来。双色的头发像两片炸开的翅膀,在头顶招摇。
“发生了什么?”她又迷茫又兴奋。
“没什么,手滑了,麻烦玛丽收拾一下吧。”叶丹青抓着我绕过碎盘子。
“米拉!”玛丽气得大喊。
叶丹青在门口停下来,回头说:“是不是觉得我不好欺负了?”
玛丽恼火地眯着眼睛。艾玛看看她又看看叶丹青,知道了这热闹恐怕不该看,窘得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你怎么对我的,我记得。这个家每一个人是怎么对我的,我都记得。这句话你可以去告诉维克托,怎么添油加醋都可以。请自便。”
叶丹青抓着我回到卧室,没有多说一句话就抓起背包,告诉我她要去公司了。我急忙跟她走出去,边走边说我和她一起去,我可以在她公司周围逛一逛,等她下班。
她没有反对,但在车上也一言不发。清早的城市在车流和人群中渐渐苏醒,停在公司楼下时,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已经形成了一阵浪。
“别走远,开完会我给你打电话。”叶丹青急匆匆地交待了一句就离开了。
公司的一楼是布兰森全球最大的门店,我站在车旁边,看到她推开那扇珠光宝气的大门,消失在一片宝石折射出的光环中。那些光好像一片铡刀,切割了我们之间的联系。
我漫无目的地在布兰森公司周围闲逛。无论哪国,社畜都同样忙碌,有人叼着面包,有人举着咖啡,一波一波从地铁口涌出来。
十点过了人才渐渐减少,享受生活的人崭露头角,在公园里消闲。天色晦暗,到这里这么多天,我已经学会分辨多云是单纯的阴天还是下雨的前兆。
是下雨的前兆,我闻到了雨滴摩拳擦掌的气味。
我躺在公园的长椅上补觉,高大的写字楼、博物馆的圆顶,和教堂的塔尖将我围绕。四个小时之后,叶丹青的电话姗姗来迟,叫醒了半睡中的我。
回到布兰森公司楼下,我看到门店里来了客人,那位女士正试戴一枚硕大的钻戒。店员笑得拘谨且工整,我恍惚地感到那是另一个世界,就算我推开那扇门,也无法到达的世界。
叶丹青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她同店员打了声招呼就推门出来。一刹那,店里所有的宝石都像在看她,闪烁的光芒笼罩在她喜气洋洋的脸上,为她加冕。
“久等了。”她一扫早晨的阴霾,眼里跳跃着动人的火花。
我们坐上车,她先带我吃了饭,又说要带我去北边看风景。所以我们一路往北开,开出了喧嚣的城市。
“北边有棵树。”她说,“我有时候会去那里散心。”
她说话带着笑意,我感到车里的气息变得甜蜜而温柔,融化了早晨的坚冰。毋庸置疑,会议的结果是好的。至少,是她想要的。
“不开心吗?”她看看我,“是不是等得太久了?”
我摇头,不好形容。
这里的天气很奇怪,明明阴得要沁出水,却还有阳光一定要从云缝中挤出来,恰好落在荒原里唯一的一棵树上。那棵树孤独地立在天地之间,接受神的照拂。
叶丹青把车停在路边的时候下起了细雨,如绒毛,如针鼻,落在车窗上没有声音。
她扭过头看着我,对我说:“我复职了。”
我先是一愣,然后硬生生扯开嘴角,说:“恭喜。”
她那么细心,却没看出我不由衷的微笑。
“去纽约之后,我们可以回上海了。”她如此计划,好像急不可耐地要开启全新旅程。
我打开车门,冷风瞬间吹乱我的头发。草地在雨中发胀,我们一前一后走到树下,那片光垂直地降临在我的头上。我与有荣焉。
叶丹青张开手臂。无论上天给她什么,她都能用单薄的双臂接住。
我走过去,静静地和她拥抱,树叶上积的水珠滴落在头顶,是上帝降下的智慧吗?它想点化我们。
叶丹青在我耳边悄悄地说,谢谢你,阿柠。
但我要怎么告诉她,我想听的不是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