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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歃血为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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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薄如蝉翼的一张纸此刻重如千斤。

陈纡的额角不由沁出几颗珍珠。

“你不必紧张,若你害怕,事急从权,紧要关头有令无诏也是有先例的。”

赵青晖并不想逼迫陈纡。

她始终记得先生教诲,御人之术并不在逼迫,苛政疲民,不是一件好事。

贪财者以利诱之,好色者使美人差遣,追名逐利,古往今来不外如是。

可名利之上还有情谊,情谊之上还有仁义,现在的她根本用不起奸佞。

陈纡不知道赵青晖心里的打算。

她想起自己,淮阳陈氏后宅里的一个小小的庶女,从她出生起就知道自己不如大娘屋里的姊妹。

说来也可笑,明明都是陈姓姊妹,她却活得像公子身边的小厮。

四妹妹同人口角,挨骂的永远是她,四妹妹学的是《大学》《春秋》,她学的是琵琶曹琴。

姨娘让她认命:“奴婢出身寒微,三小姐命不好,从奴婢肚子里爬出来,四小姐从太太肚子里出来自然身份高贵,三小姐万万不可攀比。”

她又问起九哥,九哥也是姨娘生的。

“他是郎君,将来要帮主家做事的,你们不一样。”

姨娘如是说。

小小的陈纡只有姨娘一个依靠,她不敢忤逆。

陈纡唯一一次背着姨娘出风头是和四妹妹陈绵一起去淮州刺史陆晨的官邸游园起诗。

彼时的陈氏姐妹还是个两个小丫头,夫人们看见陈绵免不了要说两句长得好、性情贤淑之类的漂亮话,偏偏陈绵这姑娘在家里被娇养得不知道天高地厚,不仅没有听出来夫人们的客气话,还沾沾自喜地以为这些都是同往日一样的奉承。

她们并不知道这场宴席意味着什么,两人按部就班地按照位置坐下。

很快,宴至一半,有夫人提议让参宴的小姐们行令吟诗作乐,算是尽雅兴。

其实这是一种委婉的说法,主要是给每个贵族小姐展示自己的机会,好让诸位夫人们看清楚人,敲定婚嫁事宜。

各家小姐们燕肥环瘦,围坐在小小的水榭中击鼓传花。

轮到陈绵时,正得到“月”和“芳”二字。”

这是小姐们看不惯方才陈绵眼高于顶,故意选两个俗得不能再俗的字为难她。

陈绵只好硬着头皮吟了一句“芳草盈月”,答得中规中矩,意料之中地引来一阵不怀好意的笑声。

谁晓得脸色不好看的是陈绵,急得快哭出来的却是陈纡。

若是四妹妹受了委屈,回家挨骂挨罚的可是自己,她当时心里只有这一个念头。

于是陈纡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没有听姨娘的话。

她急得满头大汗,脱口而出:“此君不见月,何处揽群芳?”

原本一句陈女年幼不懂事就能遮掩过去的错事立刻变成陈氏姐妹不知礼数,故意结仇。

陈纡一句话,将这场相亲的宴会从高雅乐事的皮囊打回群芳争艳的原型。

被揭了面子的诸位夫人们立刻变脸,什么温和有礼,什么和煦慈善,此时此刻都变成了一张张吃人的血盆大口,你一口我一口得要将陈氏姐妹撕成碎片。

她们被一个小女郎戳中了心思,没有人再去探究一个小小庶女到底什么意思,也没人在意她有什么才学,一直将她逼到角落里,直到得陈氏主母一句“小女无状”,这才勉强善罢甘休。

一次人前露脸,换来的是陈纡禁足半年,沦为弃子。

旧事勾上心头,陈纡根本不敢看赵青晖的脸。

她不敢做这个什么朱雀使。

“阿纡,此诏没有中书令的签盖印章,只能算成了一半,如果你将来用得上可以自己贴裱,如果用不上最好。可有一样东西是重中之重的,就是这枚诏令十二卫的赤虎符,你要答应我绝不能假手于人。”

赵青晖从腰间摸出一枚通体赤红,做工精良的铁印纽,正是号令都城十二卫的赤虎符。

她将赤虎符塞进陈纡攥紧的手中,想到不知道还有没有再见的时候,一时间悲从中来,不禁红了眼眶。

陈纡就这样僵直着身子,一点一点,俯身跪地贴面,“臣,朱雀使纡,谨遵长公主令。”

这一刻的她,不再是当年水榭里那个被逼到角落里得到一句句“小娘养的”的卑微庶女,也不是那个被祖母逼迫安排去勾引王家大公子奉献□□的狐媚妖精。

她得到了古往今来全天下的女人都没机会得到的男人一样的权利。

也得到了古往今来全天下的女人都没机会得到的女儿间质朴的情谊。

陈纡觉得自己对赵青晖除了结草衔环的知遇之恩,还有一些其他的情愫慢慢在心里萌芽。

她无法遏制地主动拥抱着赵青晖,“宁宁,活着回来。”

宫灯里发出的微弱光芒似明似暗,烛火燃烧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烧得人心里发慌。

这是她第一次叫赵青晖的小字,逾矩,但心安。

她突然想起那句“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想来自己对赵青晖也是这般。

见赵青晖没有拒绝她的亲密,她又低头轻喃,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

“宁宁,我在建康等你回来。”

这一回赵青晖听清了,她露出一个俏皮的笑容,像从前对兄长赵青嵘一样用头蹭了蹭陈纡并不宽阔的肩头,小声回应她:“阿姊,等我回来。”

她想,如果她有一个姐姐,肯定也会像陈纡一样温柔敦厚。

她还能做那个称霸白马大街的赵宁宁。

赵陈二人话别,趁着月黑风高,赵青晖带着秋露轻装简行,一路摸出行宫,直奔郊外蓄兵的田庄。

金州城——

程谨年一巴掌拍在案几上,对来报的小兵怒目而视,“你说什么?谁跑了?”

小兵从没见过这个笑面虎军师大发雷霆的样子,当时就被吓得一个趔趄跪倒在地,战战兢兢道:“是……是霁州派来的石宽将军,和……和……豫州守备颜将军。”

“阿慎,你急什么。”

程慎,字谨年,自从得了字号之后王琅已经很久没有像小时候一样唤他阿慎了。

可见这会儿他是真的焦急,以至于下意识寻求幼年时期所信任的同伴。

程谨年待王琅亦兄亦友,焉能看不出王琅的心思。

“琳琅你脾气好,我可没你大度。有些事你身为王家子不能做,我一个姓程的既不是五姓七望的名门望族,又不是谁的哥哥舅舅姻亲满门,只要你一句话,你做不了的事我替你做!”

看见程谨年黑着脸咬牙切齿,王琅反而平静下来。

“谨年兄多虑了,还不到你为我大杀四方的时候。”王琅微微侧头,勾勾唇角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修长的手指轻轻一弹,拔掉面前沙盘上插着的三面梁字旗,“两州撤兵,下一步估计就是弃城,金州危矣。”

他不知道是不是想起一年前在同样的位置,赵青晖就在这里也是这样和他一起看沙盘,居然还笑得出来。

程谨年气结倒仰,“王大人,王大将军,王大公子,亏您还笑得出来,已经火烧眉毛了,这位道友。”

“我有办法,不过你得听我指挥。”王琅神神秘秘,说着使唤端砚:“去请刘小满过来,就说十万火急让他别磨蹭,立刻来见我。”

端砚不敢耽误,脚下踩了风火轮似的一溜烟跑了。

金州发生的事情赵青晖并不知晓,微光拂晓之时,她已经孤身一人带着秋露站在自己名下的汤山别院中,迎着晨风沙场点兵。

“将士们,孤知道胡人可怖,你们也是爹生娘养的血肉之躯,请你们为我赵姓一脉拼死搏杀属实不公,”

赵青晖娓娓道来,“去岁胡人入境劫掠,多少老人孩子死于贼手,多少家庭支离破碎,多少城池毁于战火。孤也想过求和,孤也想止戈养息,可那蛮族霸占旧都还不够,依旧试图南下,毁我家园,伤我子民。”

“孤作为赵姓子弟,孤对不住天下万民。”

“若以孤一人和亲便能止战守成,孤没有不愿意的。但有汴京城破做前车之鉴,孤不敢赌胡人的良心,亦不敢赌孤身后的千千万万的大梁子民的性命。毕竟,若蛮族还有君子礼节,便不会屠戮手无寸铁的老幼。”

“如今已到我汉人生死存亡之际,孤拜请诸位勇士随孤驰援金州,为我们身后最后一片净土而战。”

晨光熹微,打在赵青晖的脸上为她镀上一层金光,映衬得她神圣而威严。

少女光洁的脸庞上露出坚毅的表情,让人无不为之动容。

他们都是爹生娘养的,但他们也都是大梁的子民。

身后是他们祖祖辈辈生活的沃土,面前是他们同宗同源的血肉同胞。

他们不得不战。

“长公主威武!!”

“长公主威武!!”

“张三愿随长公主出兵金州!!”

“李四愿随长公主攘除胡虏!!”

“攘除外贼!!还我河山!!”

“攘除外贼!!还我河山!!”

“攘除外贼!!还我河山!!”

“……”

口号声一声盖过一声,最后直至推向高潮,整个汤山都咆哮着众将士的呼喊。

赵青晖在这振耳欲聋的呼喊中双手平行交握,微微弓身,声音平和而坚定:“征战止戈,攘除胡虏,永宁以此为誓。”

她在众人的注视下掏出那把兄长送给她一直贴身带着的匕首,划破手掌将流淌着赵氏先祖的血液滴入祭祀的圣鼎。

歃血为誓。

这是不破楼兰终不还的决心。

将士们沸腾着,凝望着,此时此刻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这个长公主不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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