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学,同学,等一下!”
鹿聆停住脚步,摘下左耳的耳机,有些怔然地转过身——一个短发女生正向她小跑而来。
女生卡其色红色细条纹宽格衬衫内搭,外搭的深蓝色夹克外套拉链敞开着,下身是一条深绿色的阔腿裤和银色的运动鞋,手撑在膝盖上,胸口起伏着,然后,抬起头,黑框眼镜后的,因为奔跑太快而生理性泛红的眼睛上在夜色中显得格外亮。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
“你是初晓?”
“同学,你是一中三班的吧?有兴趣做我的主唱吗?”
鹿聆怔住了,先先点了点头,又忙摇头。
初晓仍眼眸灼灼的望着她,别在她黑色帆布包系带上的乐队周边徽章恰好在她肩头的位置,莫名形成了一种呼应。
远处的场馆里,乐队的演唱会仍在继续。
鹿聆下意识认为,她们是因为同样的原因而提前结束了这场期待已久的演出——这个乐队的歌,亲自听了现场,竟然没有耳机里的情绪浓烈。
这不是现场的意义,更不是鹿聆对于音乐的想象。
意识到对方也在看她后,鹿聆下意识将右手背到身后,藏起手腕上的尚未消散的青紫。
她知道初晓,从入学第一天便对这个名字印象深刻——高一分班的名册按照入学名次排列,初晓是第一名。
军训时,两个班级的队列恰好又是相邻,站在队伍中的初晓与现在站在自己面前的初晓,不同于受欢迎的优等生形象,初晓是安静的。
顶着烈日站军姿时,也不会和身边人有任何眼神交流,解散休息时也只是一个默默在树下喝着水——确实经常带着耳机。
原来她那时不是在听英文。
鹿聆重新看着初晓,个子比自己矮一个头,黑框眼镜占据了她半张脸;
风动,她摘下眼睛,拨弄起被睫毛勾住的头发,被眼镜挡住的五官毫无保留地暴露在了夜色中。
小小的脸上,全是五官。
精致漂亮的像洋娃娃。
眼眸亮亮的,又像撒欢回来的小狮子。
“……演唱会的时候我坐在你正下方,你跟唱的时候我听到了,”初晓望着她,声音退去了一开始的兴奋与雀跃,恢复了鹿聆过去七天对她的安静内向的印象。
“你唱的特别好,我觉得要比舞台上的那个要好。”
“啊?”
鹿聆下意识想要摆手,四目相对,她意识到初晓并不是为了达成目的而恭维,她举起的手又垂下了——
音乐,她是喜欢音乐的。
在颠沛流离的搬家路上,她和妈妈挤坐在货车后座和行李箱充当邻居的时候,司机播放的车载音乐,小小的鹿聆就这样看着因为疲劳而面色不善的司机师傅,一点点在音乐中放松了下来,变回了本来和善轻松的模样——音乐像是一种魔法。
那些没有办法同鹿晔诉说的苦恼,音乐总有办法化解。
但,这些都不足以充当她答应初晓邀请的必要因素。
她那时十五岁,高中生,她那阶段人生的首要任务是高考。
但——
“你的乐队叫什么?”
初晓站直,语调沉静:“ROSE&GUN。”
“只差主唱?”
初晓纠正:“是只有主唱。”
“嗯?”
初晓并没有觉得难为情,神情坦荡地补充:“如果你答应。”
——那一瞬间,她想到了某人。
“嗯……”鹿聆犹豫了下,试探问:“如果我没有答应呢?”
初晓没什么负担地耸了耸肩,指了指自己,轻松道:“那就还是只有一个鼓手,目前。”
“簌簌——”
晚风,轻轻掠过树梢,降落了一场粉白色的樱花雨。
风止,初晓摇了摇头,抖落自己身上的花瓣,几片粉白色的花瓣顺着她的肩膀,偷溜进了她的帆布包中,其中一篇落在了包中露出一角的杂志模特的额前。
初晓顺着鹿聆的视线看去,把杂志拿了出来:“你也喜欢看这个杂志?”
方才只露出的一只眼睛的模特,完全的展示在了鹿聆面前——是了,她没有认错人。
她怎么会认错她呢?
林却。
她其实见过十五岁的林却,在四月的春夜,在她最喜欢听着音乐偷偷幻想过自己登上它封面时场景的音乐杂志封面上。
封面上,林却的短发与初晓类似。
不同的是,她是更加大胆的眉上刘海。
锁骨胸口处是仿晒伤的字母“NEVER MIND”,烟熏妆下黑亮的眼眸直直望着镜头,仿佛狩猎的豹子。
鹿聆直视着她,感觉自己像是被她盯上的猎物,这感受实在算不上好。
却也舍不得移开眼睛。
在兵荒马乱的青春期,为什么有人可以这样好看?
鹿聆拿着杂志的手无力垂下,到嘴边的“谢谢”更换成了“好”。
初晓微愣,回过神后,笑容瞬间绽开,激动地扑住了鹿聆——那是鹿聆记忆中,初晓难得能与“十五岁”对应上的瞬间。
她被初晓拥抱着,配合着她笑着,视线却始终定格在杂志封面上,林却的脸上。
这本杂志由S公司音乐本部发行,封面模特除了旗下艺人,便是即将推出的艺人——林却吗?
封面上林却的脸变成泛着寒光的刀刃。
林却是一个五音不全的人。
小学三年级时候的合唱比赛,林却站在她身边,因为对嘴型被老师发现了。
再三询问她也不愿意讲出为什么,直到老师说,如果再继续这个态度,那她的位置只能是队伍最边缘,那个一定不会被灯光照到的地方。
她下意识望向她,林却也看向了她。
她看着她,嘴唇抿紧又舒展,最后林却别过视线,耳尖泛着羞赫的红,声音不大语速极快地说:“我唱歌跑调。”
老师不解:“用心唱是可以的,你不能声音都不出,这是集体活动。”
林却的耐心已然耗尽,提高了音量,破罐子破摔道:“我是耳朵的问题,不是嘴巴的问题,我不出声、不带跑其他人就是对这个集体活动最大的贡献,以及,”林却站直,仰头望着老师,神情坦荡,“贡献美丽。”
“漂亮的人站中间会显得所有人都很漂亮。”
林却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漂亮这件事,这是无法质疑的客观事实,象征权威的老师纵然被挑衅,最后也没有将她挪到边缘。
而林却的耳朵有问题,对鹿聆来说是一件极有反差的事。
——原来林却也有不擅长的事。
但不擅长又怎么样呢?
恍若那时,烟熏妆下的那双黑亮眼眸直直看着她,仿佛挑衅,无声的说:“看吧,我还是快你一步。”
耳机里,那首喜欢的旋律变得嘲哳,惹人烦躁。
她那时正是在爱做梦的年纪,是拥有一定能把梦变为现实勇气的时光——她答应了初晓的邀请,成为了主唱,她也会登上这个封面,以光鲜亮丽的形象,手握足以打动万人演唱会场馆的音乐,更有底气,更加正面,远胜于林却。
之后,鹿聆同班的学委贝湜一加入,成为了乐队的键盘手,一年后又加入了贝斯,ROSE&GUN的成员最终确认,同年七月发布出道曲《仲夏未央》,八月份,鹿聆接到了第一个livehouse演出邀请。
而那本杂志上的封面模特新人换旧人,林却的出现那场散落在春夜中的樱花雨,她没有作为音乐人出道,也再也没有出现在那本杂志上。
高考前的最后一场演出结束后,她们走出后台,有人叫住了她与初晓,递上了名片:“我是S公司音乐本部的新人开发组组长。”
她望向初晓。
初晓没有看向她,像是刻意忽视她望过去视线,手指紧紧捏着名片的一角。
她知道初晓的选择了。
四个人的乐队,最后只剩下了她和贝湜一。
那场本应该是高考前最后的演出,成为ROSE&GUN的最后一场演出,初晓没有参加高考,签约S公司,鹿聆考完最后一场,走出考点,打开手机,推送的第一条消息便是:S公司新人女solo出道。
贝湜一看了一眼她的手机,舒了口气,撕开雪糕包装递给她,不等她斟酌好安慰的话,鹿聆偏过头,眼眸灼灼:“十一,你还想唱歌吗?”
“唱歌,不是很简单吗?”贝湜一没有正面回答,鹿聆执着地打破了那层纱:“你知道我讲的不是这个意思。”
“十一,”鹿聆一字一句,“我还想唱歌。”
“唱自己的歌,我的歌比她们的都要好,不是吗?”
贝湜一久久地望着她,橙子味的雪糕一点点化开,汁水顺着雪糕棒向下,在她泛红的指尖凝成一粒饱满的珠子后继续向下——“啪嗒——”
断线的珍珠,坠在阳光普照里。
“好。”
FEVER,LURING,SHIYI,
诞生在阳光下。
“……现在呢,你最近还想唱歌吗?”
对话框的顶端,十一。
大洋彼岸的现在是下午两点,《野莓生长》之前,贝湜一便已经拿到了offer。
鹿聆切断了自己和LURING所有的链接,除了十一。
而现在,鹿聆看着三十多秒的语音转文字后的最后那句“现在呢,你最近还想唱歌吗?”手指悬浮在键盘上,最终摁灭了屏幕。
已经在房间里待了一天了,总不能一直偷懒。
鹿聆戴好口罩,深吸了口气,推开房门的刹那,楼下客厅里传来任徽兴奋雀跃的声音——“OK!告白!”
林却眼眉微挑,像是察觉到了什么,眼尾的余光看了楼梯口一眼。
“小林,请开始你的告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