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闹剧结束,已经是傍晚,以祁九清的经验,想要打听到这种地方,最好的地点就是类似老城厢茶馆和东洋人码头等种种三教九流汇聚之所,然而他一翻口袋才发现自己一贫如洗———他的工钱没到账!
他左看右看,走进了一家还算朴素的茶馆,尴尬的磨蹭着进了门,店家快步迎了上来,客气的问:“客官有什么需求吗?”
祁九清知道没花钱就问这种问题不太好,也很容易被人当变态,但无路可走的他还是小声附耳道:“你知道最近的、最低等的妓院在哪儿吗?”
没多久,祁九清就红着脑袋被赶了出来,十二月的天气,硬给他憋出了一身汗。
周围的商贩们好奇的看着这个衣着贵气的小伙子,议论声四起,他拉下表情,做出一副冷硬的样子,就要快步离开这条街。
正闷头走,却被人摁了车喇叭驱赶,沿路边溜达的祁九清回头看,竟是一张意想不到的脸。
车子停在身边,季景淮一张温雅端庄的面孔藏在半掩的车窗里面,祁九清头一次见他这样似笑非笑的样子,一时间正在消退的红色和他自己都卡在了原地,不知道他看到了多少。
眼前的青年没有再穿着那身单薄奇怪的衣服,一身大衣到是衬得他肩背有些削瘦。季景淮对他招了招手,祁九清的腿自顾自的就动起来,靠近了车窗,俯下身去。
季景淮:“上车吗?”
祁九清:“……”
祁九清不好意思的打开了车门,将将倾身坐下,车内一股广藿香混合着白茉莉的味道便扑面而来,他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这是别人车上,陌生又违和的感觉又把他定住了,车子缓缓启动,他尴尬的扯扯嘴角:“季先生怎么在这儿?”
季景淮好像又在观察他,虽然隐晦,但祁九清意外的每次都能发现,他听见看着他的男人这样说:“去拜访了一位故友,你呢?怎么被赶了出来?”
祁九清悬着乱蹦的心终于死了,他哈哈一笑,再次问起那个问题:“我在找最近的低级妓院啦,你知道哪儿有吗?”
季景淮再神通广大涉猎广泛当然不可能知道这种事,他看着眼前这年轻人散发着的破罐子破摔的平静疯感,好笑的叫司机师傅去问问。
司机师傅临危受命,立刻选好了一处打探地点,停车在那茶棚前。祁九清伸着头隔着窗户看他,只见师傅不过三言两语,就微笑着递给一车夫一块银元,他不明觉厉,心道果然还是钞能力靠谱。
司机回到车里,不必老板吩咐,便直接开车前往打探出的地点,七拐八拐的就进了老街一带,这附近都是棚户区,逃难来的贫民居多,治安也不太行,是嫌疑最大的一处地方了。
季景淮看青年的脑袋马上就要低垂到领口里,难得好心的主动问:“所以是有什么案子发生吗?”
祁九清没想到他会主动开口找话题和自己聊天,猫咪般的受惊一抖,他讪讪地笑,手指快要把人家的车坐垫抠破了:“倒也不是,只是我的一个客户......”
他大致讲了一下事情的经过,隐去了人物主角,虽然即便如此他也觉得就这样把别人的家事讲给陌生人听很不好,但原谅他此刻为了保全自我已经慌不择路了吧。
季景淮却好像对这类带着奇幻色彩和狗血气氛的伦理故事很感兴趣的样子,他好奇的捧祁九清的场:“所以你是要找a先生背后的神秘人?”
祁九清糊里糊涂的点头:“差不多差不多。”
故事讲到末尾,气氛一下又沉默下来,祁九清面不改色的望着窗外,黑框眼镜下的表情看起来严肃又正经,只有薄薄的唇被主人抿起,瞧起来有些可爱。
“还不知道......”
“方便......”
成熟文雅的男人礼貌伸手,示意他先讲话,祁九清内心激烈的谴责起自己,既然根本不知道要说什么就应该乖乖闭嘴啊!
季景淮看着青年将一本正经的脸转身向自己,碎碎的发帘因为一路奔波变得凌乱,让他看着比原来乖顺的样子更具几分少年人的活力,青年冷着发红的脸清嗓:“咳......还不知道季先生的名字?”
季景淮:“?”
季景淮:“失礼了,我竟然没有告诉你吗?”
祁九清表示根本没有讲过,甚至姓氏还是根据他外甥的姓氏叫的,看季燃的面相老爸缘不太强的样子,万一这孩子随他妈姓呢?既然季景淮没有反驳,那就先这么叫着吧。
季景淮只觉得这小孩讲话有意思的很,短短一程路他已经被逗笑了很多次:“我叫做季景淮,江景的景,淮水的淮。”
祁九清立刻也道:“祁连山的祁......九霄清露的九清。”
季景淮一只手支起下巴,做出一个放松的姿态,他今天还带着那副扁长的金丝眼镜,浑身透露出资本家的气势,却散发一种善解人意的讯号。
有一说一,这么帅气长相的人对自己散发出“欢迎聊天”的气息,即便祁九清很怕这种类型,他也有点蠢蠢欲动了。
他忍不住频频侧头去看他,季景淮好奇他会讲什么,只见小孩紧张的双手扶着座椅,身体微微后倾,一副防御姿态的试探道:“哈哈......那我叫你,额......季大哥?”
青年几番犹豫,在作为吴峰的兄弟和作为季燃的兄弟的混乱辈分里,选择了叫季景淮大哥。
季景淮已经很久没和这样纯粹的人交谈过了,也很久没人敢跟他真心称兄道弟了,他一时也分不太清,便问:“我如今二十六岁,你呢?”
祁九清如今二十岁,比他小了整整六岁,那叫大哥好像也没错。
当代大学生给了季老爷一点点四处认亲的小震撼,季老爷觉得新奇,一点也不怪他,也试探的问:“那我就叫你九清了。”
于是,车子在逼仄弄堂口停稳之时,两人已经一口一个“大哥”“九清”的叫上了,车门刚刚拍上,前行几步,便有一个蹲在墙角的破毡帽头迎上前来,他眼神在四处乱瞟,头却已经很有目的的伸上前来,这劳工一看就是兼职拉皮条的生意,熟练询问:“做生意还是逛逛啊这位爷?”
祁爷面无表情的蹭蹭后退两步,啪一下又退回了车门前。又一声开门声响起,季景淮好笑的看着面色如熟蟹的祁九清:“我跟你一起。”
祁九清嗖嗖嗖来到季景淮的身边,慌乱的冷静分析:“不不不,我们不从正面进去了,□□犯法,非礼勿视,让我写个符咒先。”
两人竹竿一样站在车侧,一个手忙脚乱的翻东找西,另一个则静静看着翻东找西的人,司机师傅不得命令也不敢擅走,只好停在那儿给俩人当背景板。
好在祁九清这几天穷出了习惯,那本被他撕了小半的笔记本还好好的揣在兜里,他深吸一口气,撕下两张纸放在车顶上。
季景淮眼看着他拿钢笔画下了两道流畅的符咒,他好奇地问:“这是什么符?能让我们不被看见吗?”
祁九清羞愧的回答:“并不能,但可以让人无视我们。”
于是佩戴好符咒的二人再次出发,果然皮条客们看到他们也只轻扫一眼,便移开了目光,祁九清小声找补:“虽然不能隐身,但其实也是差不多的效果。”
愈往里走去,人声遍愈发热闹起来,电线杆上都是治花柳病的小广告,可惜没人会理会。空气中弥漫着混乱的气味,腥臊中还夹杂着油腻的甜香。
祁九清皱了皱鼻头,他有点想让季景淮回去,刚转头,季景淮却先一步递给他一块手帕:“是鸦片的味道,能防一点是一点吧。”
女人们的娇笑声和男人们粗粝的嗓门此起彼伏的经过耳边,正值傍晚,有许多站街拉客的女人们回来了,祁九清只好牢牢地抓住了季景淮的袖口,以防这刚认的大哥走丢,他仔仔细细的分辨着大量话语中的少量信息。
黄天不负有心人,在经过一处敞开的大门时,竟真让他听到了点什么,他连忙拉着季景淮侧身站在了那门边。
里面隐隐传出老人的声音,可惜距离略远,只模糊捕捉到“怀孩子”这种字眼,祁九清怕她走远,便戳戳季景淮,打了个进去的手势。
季景淮立刻点头。
门内的世界仿若另一个天地,低等妓女的生活环境可谓下下等,好在进了这院子鸦片的味道少了许多,他拉着季景淮匆匆坠在那跛脚妇人的身后,祁九清听到她在与一个被遮挡住的女人交谈:“桃红儿最近是不是就要打胎了?”
那女人道:“是的,马上就是贵人吩咐的日子了,葵花儿也快到时间了,下个月就准备她的。”
跛脚妇人:“那男人还守着吗?”
女人:“守着呢,这主子吩咐下来的可比自己生的上心多了。”
妇人:“把钱给你你也上心,待会儿去看一眼吧,临到跟前,别出了什么岔子。”
这样讲着,那跛脚妇人和女人便一人提起一个装着鱼鳔的水桶,进屋去了。
祁九清抬脚就要跟着他们进屋去,却被季景淮拦了下来,青年抬眼看他,镜片底下是真真切切的困惑,季老爷想了想,还是没和他说一些腌臜事,只是劝他:“别进去了,在这里等吧。”
青年竟意外的信任他,乖乖的跟他站在原地等着,不过半个多小时,两个女人便从屋子里出来,又打开一道地窖门,走了下去。
祁九清好奇的问:“这又是做什么?”
季景淮觉得这个能回答:“这底下大概也住着人。”
祁九清悟到言外之意,不能想象一个地窖里怎么住人接客,他扣掉了一块潮湿的墙皮,不吭声了。
季景淮发现这个人的手指头闲不下来,脑子里消沉的时候总是扣扣这个扣扣那个的,像个小孩子一样,好懂的很。
两人闲着也是闲着,祁九清伸手拿出手绢想还给季景淮:“你一会儿没事做吗?跟我在这儿耗这么久,不会耽误你时间吧?”
“你拿着吧,一会儿出去还会用到,我本来就是结束了一天的工作要回家的。”
祁九清心道,那占用了人家下班时间岂不是更加不可饶恕,可这属于季景淮执意要来,怪不了他。
“那你怎么对这些很了解的样子?你不是都不知道这儿的吗?”
祁九清还在探头观察,只留了个漆黑的头顶来问他,季景淮发现这人发量十分茂密,且发旋向左。
他博弈许久,大发慈悲的没有告诉祁九清此乃小道消息、茶馆闲谈中的常识,只道:“平日里偶尔看几本小说罢了。”
祁九清信以为真,黑白分明的眸子滴溜溜转一圈,不知道又在想些什么,眼前的脑袋左右晃来晃去的,季景淮忍不住伸手把他脑袋上翘起来的一撮头发抹平了:“你的符咒多久失效?”
祁九清估摸着换算了一下,他也没有用笔记本画过这种销声匿迹的符咒,只能大概回答:“嗯,三四个小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