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云沉甸甸压了梅江半月,难得一个艳阳天,湿润的空气烘得暖融融的。
抬头仰望,天空蓝得令人心颤,纯粹得几乎能听见光的声音。
这般绝色,恰似冷鸢记忆封存的那片晴空。
彼时父亲背她行过青石巷,日光正将石板晒得发白发烫。
他的衬衫被汗水浸出深痕,脊梁却挺得笔直,为她擎出一方流动的荫庇。
母亲的影子斜斜曳在前方,用蒲扇轻轻为她扇风,扇出细碎的蝉鸣与槐花香。
一家三口人影叠于碧空下,漫步在阳光下,光阴被晒得柔软。
而今梅江的青石依旧灼烫脚心,她却再无法蜷入父亲脊背的暖意。
艳阳天里,她独自走过熟悉的路径,影子孤单地拖在身后,像一根被遗弃的线。
母亲的扇子声早已消弭,唯有风穿过空荡荡的衣袖,捎来一线怅惘的冷。
仰头凝望,天空蓝得空旷,蓝得发疼,仅余她一人数着明暗交错的云影。
伸手去抓残留的温度,手心攥住的不过是虚空的寂寥,像捧着一团被日光蒸散的雾。
多年后,梅江的云依旧时聚时散,但每当湛蓝的天色重现,石板路上恍惚又响起三人的脚步声,轻薄而绵长。
时间会风化万物,但风化不掉记忆的温度。
*
梅江地处僻壤,地缘偏远,快递物流迟滞不畅的痼疾由来已久。一纸录取通知书比预期姗姗来迟七日。
快递驿站隐匿于霓虹璀璨的商业街一隅。
艳阳光倾泻在一袭清冷碎花吊带裙的薄纱上,裙摆随风摇曳。
公交车准时压过柏油路,混在杂七杂八人群中的人,将闷热摇晃的车厢塞得密不透风。
窗边座位早已被各色倦怠侵占,冷鸢立于拥挤人潮中,正欲寻个立足地,忽闻身畔传来温润谦和的声线。
“坐这吧。”
抬眼望去,是位斯文有礼的银框眼镜少年,身着白衬衫,袖口露出一截白皙腕骨,在燥热中显出几分清隽。
她颔首致谢,落座后推开窗扉,气流裹着街边梧桐叶的涩味涌入,体温稍褪凉意。
但车厢内汗渍的黏腻、香水的甜腥、零食的油膻,彼此撕咬、纠缠,无处遁形。
男生在她邻座翩然落座,主动搭话。
“你也要去快递驿站拿快递吗?”
燥热中渗入半丝半缕清透的光。冷鸢侧眸,目光在他面上轻点一过。
少年梳着利落短发,额间零星几点青春痘痕,许是暑气熏蒸,又或是气流燥扰,潮红沿着耳垂一路蔓染颈侧。
“今天刚到。”
礼节性回话。
男生却似早将她底细摸清,语锋微转。
“我以为名校的录取通知书早到了。”
猜测他应该认识自己,漂亮的眼睛覆上一层疏离。
“报的学校比较远,所以录取通知书到的比较晚。”
她答得云淡风轻,男生怔忡点头,指尖无意识摩挲书包带。
歉疚漫上瞳仁,喉结翻滚。
“不好意思,我可能太冒昧了……我叫高澈,也是报的学校比较远。”
冷鸢的睫毛颤了颤,目光锁在窗外流动的街景上。
烈日下,小商贩们卖力吆喝着,行人步履匆匆,衣角被热风掀起又落下。
忽有一抹银发闯入视野。
老奶奶满头银发,却精神矍铄,正细心整理着手中的鲜花。
“没关系。”
她嗓音轻软似风,却莫名让高澈觉得可以深入交流。
“那你报的哪个学校啊?”
梧桐阔叶的影子在车窗上摇曳,斑驳的光影洒入她的漆瞳。
“医大。”
自始至终,医大都是她唯一的答案。
高澈的瞳孔骤亮,话题倏忽找到了生根的支点。
“我有个表姐也是学医的!她总跟我说医学多有意思,解剖课、病例分析……那些听起来就特别酷!”
话匣子一经打开便收不住。
末了,他凝眸追问。
“对了,你为什么想学医?是为了救死扶伤吗,还是有什么特别的原因?”
冷鸢凝眉沉吟,指尖的弧线滞顿。
救死扶伤?
不过是世人冠冕的虚名。
她所求的,从来是让罪有应得的人下地狱。
“因为我想帮助那些生病的人,让他们能够重新健康地生活。”
她侧目直视高澈,眼底灼灼的光昏暗不明。
高澈望着她眼底的坚定,忽生出一种同频的共振。
“其实我表姐也说过,学医就像一场漫长的修行。”
他取出手机,屏幕亮起刹那,一帧光影跃然而出。
照片中女人立于群山山脚,指尖抚过老人枯槁的手腕,笑意温润而澄明。
“你看,这是她去年参加义诊活动的照片,她给偏远山区的老人检查身体,那种被需要的感觉,真的会上瘾!”
冷鸢敛眸,光影中的女人与他的眉眼如出一辙。
“你表姐真厉害。”
她由衷赞叹。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公交车碾过最后一道减速带,缓缓泊于商业街站牌的荫影下。
“请从后门下车,开门请当心,下车请注意安全。”
日复一日的标准化提醒声,在长长的车厢内悠悠回荡。
高澈仍在冷鸢耳畔滔滔不绝絮叨着,忽而迟疑打开微信扫码界面,冒昧且不好意思试探开口。
“我们能加个联系方式吗?”
梅江明媚的风浪扑了个满怀,把慵懒的午后染成了流动的绿。
冷鸢不经意间抬头,隔着隐隐绰绰的风声,与一双眼睛错上了焦点。
心跳骤然失了序。
砰砰砰……
墙垣剥落的灰墙畔,少年倚成一道斜斜的影。
深邃的眼眸半阖,似敛未敛的锐利中夹着倦意。风将他指节的烟灰漫不经心吹散。
日光灼烫了她冷白的肩胛骨,映着天光云影的眼眸落回身侧男生发红的耳根。
“好。”
爽爽快快答应。
清透的风徐徐吹过倚墙而立人的眼睫,嘴角欲喜未悲地僵在半空。
他深吸一口,烟雾在肺间盘旋,却始终压不住窜上喉头的燥热。
女孩挺招人喜欢。
高澈掌心颤着添加好友,改写备注。雀跃的情绪在胸腔内翻涌成浪,却被他用力压回心底。
又自然而然地并肩走向商业街狭小的快递驿站。
完完全全忽视了刺青馆墙畔的那团空气。
按照高校招生办规定,录取通知书须由考生本人持身份证及准考证核验签收。
自文件袋取出双证,依流程向快递员逐项出示。
经身份信息严格核验无误后,快递员递出封装完整的邮件。
冷鸢双手接过,封面印有高校名称的烫金校徽在日光下熠熠生辉,轮廓清晰可见。
倒未急于拆封,而是先行检查信封完整性,对照签收单逐项核对编号及个人信息。确认所有环节无误后,方拆开信封。
内页录取公文采用标准制式,黑色印刷体清晰载明录取院系、专业及报到时间。
「二零一八年八月二十五」
她逐行阅读,目光在“准予入学”字样上稍作停留,嘴角浮现自嘲的笑。
她应该没有机会了。
将录取通知书妥帖纳入文件袋时,手机骤震,惊碎了周身静默。
是裴野。
[怎么不和我招呼?]
[刚加你微信那个,聊得挺开心啊。]
“……”
太阳光把两行字晒得发绿。
冷鸢无声勾了勾唇。
[没认出你。]
大概不会觉得他会来快递驿站来堵自己,打下的字肆无忌惮。
对方几乎即刻回应。
[抬头。]
与消息同时跃入视界的,是一道悉数吞没斑驳光线的颀长身影。
抬头的刹那,天地光影骤变。
惶然的目光无处遁形,直直跌入一双逆着光的落日橙瞳仁。
真来堵她了。
和个职高小混混似的,指间拈着半截猩红烟蒂,火星在苍白指节间明灭。
烦躁的因子在空气中发酵,他并没有将烟烬摁灭,反衔着烟卷痞坏欺身逼近。
挑衅的姿态化作一道灰白烟流,径直拂向她瓷白面颊。
烟丝丝缕缠上她下颌的弧线,又在她仓皇躲避时化作狡黠四散,渗入薄荷香缭绕的发梢。
分不清是烟在勾人,还是人在御烟。
视线模糊了,耳侧却真切传来他低狠的嗓音。
“现在都学会撒谎了。”
没认出他?
整个梅江有几个染落日橙发色的男生?
许是被烟熏的缘故,冷鸢眼底浮起一层潋滟水光。
“哦。”
连虚假的热忱都懒得妆点,单音字间流淌疏离。
空气膨胀、收缩、再膨胀,再收缩,将天空的底色一寸寸染深。
高澈仍沉浸于通知书带来的余温中,抬眸一霎,视线被不远处两道身影交织的光晕钉在原地。
一高一矮,暧昧叠合在斜斜的艳阳光中。
落日橙碎发在阳光下折出炫目的光,是属于裴野的标志。
向来桀骜不驯的少年,此刻却将一身高不可攀的戾气温柔收敛,垂落的发梢几乎要触到眼前女孩的肩骨。
谁不知道裴野正在追求冷鸢。
高中三年,两人都是学校的佼佼者,在成绩单上厮杀,在辩论台上对峙。
所有人都以为,两人注定只能在知识的疆域隔岸观火。
谁他妈知道,向来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心甘情愿折断自己的傲骨,去碰触他以为遥不可及的女孩。
高澈望着眼前令人窒息的画面,心底的自卑悄然蔓延。
他知道自己不过是盛大青春里最平庸的配角,连仰望的勇气都显得多余。
可偏偏荒诞的剧情又令人沉溺。
炽热的追逐与克制的回应碰撞,被定义为不可能的禁忌,在蝉鸣疯哑的无尽夏,绽放出惊心动魄的美。
别太离谱。
但他妈又太好磕。
才貌皆卓然,智性皆澄澈,哪个视角皆般配。
裴野抓着她的视线不放,心底却翻涌着自己哪里惹她生气了的猜测。
视线下移,定格被她攥得发白的文件袋上。
冷不防将文件袋夺到自己手中。
手心无端落得空荡荡,冷鸢烦躁地眯起眼睛。
但顾及周遭喧嚣的快递驿站,她竭力克制脾气,化作一句冷冽的指令。
“让开,我要出去。”
裴野捻熄指间烟蒂,随意翻看了一眼录取通知书,舌尖慢慢咀嚼了“医大”两个字。继而徐徐摩挲了“八月二十五”五个字。
他的录取通知书在今天早晨落于掌心。
用手机为母亲定格了一帧喜悦,才慢条斯理拆开信封。
目光随意在通知书上扫视,停落在开学时间上时,眉骨几不可察动了动。
「二零一八年九月七日」
挺晚的。
而今再看到女孩的开学报道时间,眉梢笼着一缕倦色。
两人开学的时间相差了十二天。
十二天对他来说,仿佛是十二月,仿若四季轮回般漫长。
每一天见不到她,心底的思念如野草般疯长,难以抑制。
“不问问我被哪所学校录取了?”
尾指慵懒勾住文件袋的挂绳,另一掌却已熟稔抚上她颊畔,指腹厮磨间带起一线痒意。
耳畔梧桐树上黑蝉疯鸣,夹杂着少年不爽的腔线。
被他不安分的手掐着软肉,冷鸢脸颊微红,又恼又窘,抬手欲挣,腕间倏然一紧,被他掌心锁入桎梏。
“想和我在一个城市上大学吗?”
他咬字带着气音,浓睫压下来时遮住半边瞳仁,余下一抹幽深的光却愈发具有侵略性。
挣动的指尖蓦地凝滞。
他能开口相问,答案早已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