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小尾巴。
乌云压得屋檐低垂、蝉声噤哑,南风再度卷土重来,携来新一轮湿润的气流。
青石巷陌浸透了水分,泛着幽幽的苔色。
远山轮廓没入苍茫烟霭,天地边际仅余一道模糊不清的灰白线。
半月前,梅江因一帧不过数秒的影像,意外跌入众目睽睽的焦点。
视频中,巷弄斑驳蜿蜒,一柄黑色油伞擎于雨中,伞面宽阔,滤去了淅沥雨声的琐碎,却滤不尽伞下两张灼灼生辉的面容。
两人外貌过于出众,引得众多五湖四海的摄影博主和游客,纷至沓来于梅江拍照留念。
许多博主穿梭于茶香氤氲的弄堂,向市井烟火处打探那抹惊鸿。
“大妈,请问这两位是本地人吗?”
正在忙碌着推小车的摊主眯起眼睛,仔细辨认视频中的人物,看清是裴野和冷鸢时,脸上露出自豪的笑容。
“是啊,你们说的是我们这儿今年的高考状元呢。”
博主稍有惊愕,觉得此行收获颇丰。
“大妈,那您知道他们现在在哪里吗?”
摊主扬起蒲扇指向远方。
“你们问对人了。顺着这条街往前走,在前面的路口左拐,有一条小巷,那里有一家混合书店和台球厅的门店。他们应该就在那里。”
一众博主循着摊主指尖轻点的路径,在九曲巷的迂回中辗转摸索。
青石板路蜿蜒,巷弄深处忽而豁然开朗,一座旧式台球厅隐于暮色中。
推开锈迹斑斑的门扉,果然,视频中万千镜头追逐的身影正立于厅堂中央。
只能说,本人风采远比影像惊艳。
一扇西向小窗恰在此刻被斜阳照耀。
夕晖穿透窗棂洒落,两人并肩站在台球桌前的身影,般配得如同画中的风景。
一者轻松挥杆,白球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准确无误落入袋中。
侧立一旁者,眉梢眼角皆藏着宠溺与缱绻。
博主们的镜头不约而同抬起,快门声咔嚓咔嚓落下。
原来有些惊艳,唯有亲临方知,是镜头无法誊写的惊鸿一瞥。
一帧镜头定格瞬间,裴野和冷鸢不约而同抬眸,目光交汇于门口处。
视野内尽是陌生面孔,待一位博主道出原委后,方知自己已在网络上声名鹊起。
无心插柳的声名,始作俑者是裴野的两位小跟班。
彼时兄弟两人暗摄五六秒短视频,初衷不过留存他们野哥追求小嫂子的点点滴滴,岂料随手动辄一叹,竟引得千帆竞逐、万眸聚焦。
短短半个月时间,梅江骤临亘古未有的瞩目与炽热。街衢巷陌间,随处可见手持相机和手机的游客。
敏锐的店铺老板们纷纷抓住商机,推出各式各样的特色商品与服务,满足游客们的需求。
随着游客的日益增多,梅江的基础设施也在逐步完善中。
新的酒店、餐馆和旅游服务点涌现,为游客提供了更加便捷、舒适的服务体验。
两兄弟因无心的“神来一笔”,意外收获了裴野的“醍醐灌顶”。
一番“点拨”润物无声,令两人“受益匪浅”。
眼见裴野和冷鸢的CP粉越来越多,他们暗自窃喜,自觉功不可没。
于是,一场篝火晚会在两人的撺掇下悄然酝酿。
自然,故事的男女主不可缺席。
“年级第一,你就一起来玩吗?”
两兄弟轮番施展撒娇卖萌的本领,眼巴巴望着冷鸢。
冷鸢本就对热闹的场景不太适应,被他们这样一盯,有些无所适从。
侧眸瞥身侧人,只见他唇角衔着一缕淡笑,似在无声应允。
是夜,少男少女围成一个弧形,衣摆上皆染了松脂与炭火的暖香。
篝火熊熊燃烧,噼啪作响,火星四溅,将每个人的轮廓描上一层流动的金。
火光在裴野侧脸投下锋利的阴影,颧骨与下颌的线条利落分明。
望向冷鸢的眸光渐趋温软,却又压着几分克制的矜持。
似要将她眼底的淡愁细细剥离,再一片片拼凑出答案。
冷鸢垂着眼睫,忧绪在眸底淤积,分不清是夜色浸透了心事,还是他灼热的注视烫疼了心脏。
睫毛颤了颤,隔着跃动的火光和他碰了碰目光。
一眼如蜻蜓点水,旋即收回。
两兄弟邀来的众人中,几张熟稔面孔刺目。
刺青馆的男刺青师老K手持折扇叩着膝盖,谈笑间语带双关,引得几位女生脸红耳赤,却又掩唇轻笑不止。
上次在KTV包厢内紧攥话筒、深情演绎《告白气球》的短发女生,此刻正将松果掷入炭火堆。
果壳爆裂的刹那,青烟袅袅升腾,呛得众人咳笑交织,眉眼皆染了朦胧烟色。
同级的学生中,一个戴圆框眼镜的男生再度偷偷举起手机,镜头刚对上焦点,被裴野犀利的目光瞪了回去。
空气中流淌的喧闹忽地凝滞一瞬。
“光唱歌跳舞也没意思,咱来玩个游戏啊。”
提议者是个身形伶俐的女生。
冷鸢认识她,是刺青馆唯一的女刺青师,名叫江璐,和裴野的关系颇为熟稔。
她惯爱穿着露脐上衣,肚脐上嵌着一枚银铃铛,此刻正笑得古灵精怪。
“行啊,什么游戏?总不会是‘真心话大冒险’那种老套的玩意儿吧?”
有人立刻起哄。
江璐眼睛一亮,从帆布包内掏出一叠手绘的卡牌,图案用金粉勾勒,红颜料描边,诡异又艳丽。
“这次咱们玩‘命运锁链’!每人抽一张牌,按指令完成任务。
如果完不成,就要接受‘审判’,用炭火灰在手心画笑脸!像这样!”
她摊开手心,炭灰纹路扭曲盘踞,混着汗渍呈现出不对称的弧度,滑稽与诡异并存。
“比如这张‘用三句话让某人笑到呛咳’。
再比如‘用三种动物叫声拼成一首情歌献给某人’。
再再比如‘找到在场最默契的搭档,用一根手指接力喝完一瓶啤酒’!”
她逐条宣读时,人群掀起一阵低呼。有人兴奋拍掌跺脚,有人缩着脖子往后挪。
冷鸢盯着花花绿绿的卡牌,心跳频率莫名攀升。
游戏正式开始。
首位抽牌的玩家是一佩戴耳钉的时尚男生,卡牌上赫然写着。
「用三种不同的方言说出‘我爱你’,且顺序不能重复。」
他先是憋出粤语的“我中意你”,接着用东北腔嚎“俺稀罕你”,最后挤陕西方言时舌头打结,急得抓耳挠腮。
众人笑到东倒西歪,连冷鸢都忍不住弯了弯唇角。
笑意不过昙花一瞬,却被裴野眸中淬火的洞察尽收。
他挑眉,舒尔恰时拨弄炭盆,火星迸溅四散,恰落冷鸢裙裾边缘。
她惊呼后退,裴野早有筹谋,掌心覆上火苗。
“小心点。”
声线冷沉,唯冷鸢耳畔可闻。
她侧目瞥去,眸中半分无奈,半分讥诮。
审判官江璐大手一挥,红唇绽出裁决。
“过关!不过惩罚是唱一首土味情歌!”
耳钉男生苦着脸,喉间迸出即兴编纂的《烤串歌》,歌词中融着“炭火”“啤酒”和“姑娘的睫毛”等元素,趣味十足。
两兄弟在一侧用掌心击节,声浪与炭火的热气纠缠升腾,唱出几分夜市的酣畅淋漓。
冷鸢仍沉浸于上一局惩罚的余波中,不料下一个轮到的是自己。
缓吐出一口浊气,待看清卡片上的烫金字句时,呼吸蓦然一滞。
什么手气!
「与在场任意一位男生对视30秒,不许眨眼。如果失败,对方必须接受惩罚。」
任意一位男生?
扫过周遭陌生的面孔,唯裴野与她稍熟,余者皆陌。
莫不是有人暗中作梗?
卡牌在她手中被捏得发烫。余光斜掠向裴野。
一副疏懒松弛模样,无袖黑T衣摆松跨堆叠腰际。双手后撑于地,一双被火苗照得滚烫的冷戾眼睛,毫不避讳地沉入她的瞳底。
对她的喜欢藏都藏不住。
空气凝固了一瞬。
人群中的喧闹声骤起,口哨与跺脚的节奏混作一团。
“超时的话,可要涂炭灰啦!”
两兄弟神色戏谑举起手机,镜头精准对焦。
冷鸢硬着头皮回望。
火光在他们瞳孔中跳跃,将彼此的影子烙进对方的眼底。
1秒。
5秒。
10秒。
20秒……
冷鸢的睫毛开始颤动,裴野的手掌顿然覆上她的肩胛。
“睫毛沾了松脂屑。”
指尖拂过她的眼睑,动作极轻,却又刻意在“触碰”上停留了半秒。
温热感从眼皮蔓延至耳廓,呼吸频率彻底失控,连心跳声都清晰可闻。
人群怔忪的静默不过瞬息,旋即被掌声与清越的口哨声劈开。
两兄弟瞳仁骤大,唇角漾起狡黠的弧度。
“这算作弊吗?但太甜了!过关!不过……”
目光转向裴野时,笑意更深。
裴野眉峰微挑,静候下文。
“野哥,你碰了她的睫毛,按照规矩,得替她受罚!来,用炭灰在左手上画个笑脸吧!”
话音未落,目光已斜斜扫过脸色不太好看的江璐。
“璐姐,快给他画笑脸。”
轻飘飘的指令落下,江璐指尖一颤,仓皇应诺。
“好。”
长长的睫毛低垂,掩住了别样的情绪。
裴野毫无怨言地摊开手掌。
炭枝触及肌肤的刹那,江璐的呼吸凝滞了一瞬。她蘸取炭灰,在掌心勾勒出夸张的笑脸轮廓。
他不躲不闪,反将手掌举向半空,笑得肆意。
“这般模样,倒与我神似几分?”
冷鸢唇齿间咬住一缕笑意,眸中忧愁不知何时淡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一泓更复杂的、带着酸涩的甜。
游戏继续,惩罚的烈度逐级攀升。
有一人被炭灰画了满脸络腮胡,滑稽得像山野樵夫,引得众人捧腹。
另一人被迫与陌生人共舞滑稽的步调,不小心踩到对方的脚,痛得咧嘴皱眉,却也让旁观者笑出了眼泪。
喧嚣的漩涡内,冷鸢的余光始终被一抹身影牵动。
裴野的目光无声无息却牢牢攀附在她的一颦一笑间。
当她抽到“用三句话让某人笑到呛咳”签牌时,裴野灵机一动,故意讲了一个冷到极致的笑话。
她没绷住呛咳出声,任务轻松过关。
而待到旁人抽到“偷亲在场最安静的人脸颊”签牌时,裴野忽而出手,指节分明的手指扣住她的皓腕,耳畔被他温热气息侵染。
“你在这儿最安静,任务我帮你解决。”
“……”
冷鸢又气又恼,瞪向他,却见裴野已经转向审判官,嬉皮笑脸耍赖。
“亲耳垂算不算?反正她的脸就在这儿!”
江璐望着他眼中浓得化不开的爱意,终于懂得冷知诺为何选择留在姥姥家而不愿回来。
眼睁睁目睹心上将喜欢倾注于他人,是一种何等窒息的疼。
心脏像被细密的银针反复刺扎,疼得人动弹不得,却又无计可施。
一侧两兄弟浑然不觉她的异样,拍着大腿笑得东倒西歪,嚷嚷着裁定裴野“犯规无效”。
可裴野早已在他们话音未落时,迅捷地在冷鸢耳尖落下一吻。
一个很轻很轻的吻,轻得像风掠过花瓣。
却又那般滚烫,像盛夏里灼热的太阳。
烫得冷鸢心跳乱了几分。
她下意识想后退,却被裴野的手掌抵住腰际,掌心温度透过薄衫,烫得她浑身发僵。
潮湿的酸楚无处遁形,在雾色中坠入无人拾取的角落。
今夜的风吹得荒唐,吹得人恍惚。
荒唐的是,她默许了他的吻。
恍惚的是,她清清楚楚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为他心动的心跳声。
真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