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江商业街的喧嚣后方,静静矗立着数幢小洋楼别墅。
庭院的主人,皆为跨道而来的异乡客。
他们或为金融街叱咤风云的精英,或是互联网时代的数字游民。
而裴家是个例外。
裴家起初在梅江发家,后来裴铭深卓识远见,将产业拓至省会。
彼时,商海沉浮,他手段雷霆,在繁华都会中攫取可观财富,成为一方新贵。
但因裴父的变故,裴铭深携着裴野再次重返梅江。
没有搬回旧时斑驳陋巷,转而择一幢小洋楼栖居。
欧式风格,尖尖的屋顶,精致的雕花,古典而浪漫。
庭院内草木葳蕤,繁花叠翠,自蔷薇攀附的铁艺围栏至鹅卵石径旁的低矮灌木,月季垂落,绣球堆云,鸢尾摇曳紫雾,铃兰散落清芬。
暮色四合时,裴铭深总爱斜倚在藤编的镂空椅上,静听途经门庭的异乡旅人絮语漠河的极光与吐鲁番的葡萄沟。
譬如裴野完成面部识别、引冷鸢踏入别墅的一刻,远远飘来北方汉子粗粝浑厚的声线。
“极光,是自然界的奇迹,短暂而绚烂,如同人生的某些瞬间。
而葡萄沟,是大自然的馈赠,丰饶而宁静,代表着长久的安宁与满足。
两者各有千秋,只是看每个人心中追求的是什么。”
庭院东南隅立一株梅树,虽不高,枝叶舒展自如,枝桠斜伸天际。
树下青石臼旁,数瓣残花零落,被扫帚聚拢成小堆。
石臼前置一原木小桌,两柄竹编摇椅分列两侧,裴铭深与异乡客倚椅仰躺,闲谈间仰望夜空碎星。
冷鸢阔别多日再见,惊觉裴铭深的眉间竟染了几分霁色,却忘了药理治心不治皮相。
正如他孙子能解纷繁化学方程式,却参不透爷爷病骨下隐疾的缘由。
幸而,她方能于虚妄的康健表象中觅得一丝慰籍。
裴铭深看见孙儿携小姑娘踏入别墅门,笑眯眼睛,面上沟壑愈发深邃。
“我这孙儿,倒是给我带了桩喜事。”
语调间难掩得意,佝偻的脊背虚虚挺直几分,周身被欢欣托起。
话音恰巧落入走近的裴野与冷鸢耳中。
裴野第一时间灼向身畔人影,但女孩眼神清澈净亮,丝毫没有被爷爷戏言搅动分毫。
“怎么了?”
察觉到身侧人炯炯目光,冷鸢面颊白瓷,无暇可寻,心底却翻涌着一场横冲直撞的暴风雨。
“冷鸢。”
庭院寂寂,唯有二人影影相叠。
他唇角噙着散笑,低语却似誓言般郑重。
“追你这条路,我早铺好了,绊不倒我。”
知道女孩目前对自己没感觉,但他并不急躁。
她言需给予两个月的时间,而今半月已过,余下一个半月,定能让她心动。
空气湿度重了几分,沉沉压在皮肤上。
“那你加油。”
冷鸢呼吸间,潮气如丝如缕,缠缚鼻腔,携着草木将枯的涩。
涩得人眼尾泛了红。
加油让她喜欢上他。
加油让她彻底放弃利用他。
加油让她心甘情愿自赎罪愆。
每一步皆是棋局,每一息皆是赌注。
等她的心动山崩地裂。
裴铭深瞧见两人款款走来,眼角的尾纹几乎要碰到一起。
他对冷鸢这个小姑娘喜爱有加。
生得俊俏,口齿伶俐,心怀善意。
与自己的孙子并肩而立,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爷。”
“爷爷。”
冷鸢礼貌唤一声。
“唉。”
裴铭深含笑颔之,目光却掠过裴野,独落在盈盈而立的身影上。
“小鸢啊,你和我们家小野现在很熟了?”
他知道自家孙子招人喜欢,但三年间在老诊取药时与她闲谈,每每含笑提及“我那常居年级第二的孙子”,而女孩总以“爷爷,我不认识他”作答。
可开学伊始,她已将他孙儿的模样刻入骨血。
只因他是仇人的血脉,是她午夜梦回时,恨意攀附的藤。
冷鸢指甲暗暗掐着软肉,笑意只停在唇畔,却未达眼底。
“嗯,最近才熟络起来的。”
裴铭深抚须颔首,眸中掠过欣慰。
“年轻人多接触是好事,互相学习,共同进步。你们俩都还年轻,未来有无限的可能。”
别墅门廊的暖灯盏黯下去,忽卷起一阵烈风,吹得几人身形一晃。
裴野当机立断,搀扶着裴铭深向别墅内走去,不忘用另一只手稳稳扣住冷鸢手腕。
身后夜色渗出冷雾,衬得他侧脸轮廓冷削,下颚线凌厉。
忽而觉得他身上的堕落感一扫而空,只剩追求她的认真和执着。
可是,裴野。
你知不知道你越陷越深,迎接你的唯有无尽的阴暗。
唯有死亡。
别墅装修得简洁奢华,巨型水晶吊灯垂坠于穹顶中央,沙发选用上等小羊羔皮裁制,绒毛蓬松。
茶几上掐丝花瓶内斜斜插着几支荼蘼,莹白花瓣边缘晕染着淡紫,馥郁清芬似有若无游弋于空气中。
裴野搀扶着步履略显虚浮的裴铭深缓缓落座,指尖始终虚虚护在老人腕间。
“该休息了,爷爷。”
裴铭深脊背挺直,下颌微扬,冷哼一声,目光却转向静立一侧的冷鸢。
“小鸢,快坐下。别站着。”
“谢谢爷爷。”
冷鸢颔首应允,在沙发另一端落座。
不动声色环视周遭,别墅内空旷得近乎诡异,不见半个人影。
喉间的问题终是溢出唇齿。
“没有佣人吗?”
若真如眼前这般寂寥,倒是省却许多周折。
雷声倏忽在云层深处闷响,暴雨骤降,天地顿然失了分寸。
裴野自餐厅为冷鸢取来一瓶红豆牛奶,动作熟稔地在她身侧落座。
“爷爷喜欢清静,不习惯有太多人在身边,所以别墅平时就只有我们两人。”
语调温和,像在解释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却让整座别墅的寂静愈发清晰可闻。
冷鸢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瓶身,若有所思。
自万离江畔那碗飘着红豆香的刨冰开始,他总挑红豆味的零食。
其实她并不爱红豆,只因红豆相思。
相得是父母的思。
高姚落地窗外,末日般的灰霾沉沉压境,雨天光线一片密不透风的灰。
滞重得令人喉间发紧,像极了她无处安放的心事。
裴野注意到她的视线,以为她是在为回家的事情忧心忡忡。
唇角衔着淡笑,轻飘飘却又带着蛊惑的弧度。
“别墅有空房间。”
落地窗外夜风席卷,雷鸣电掣,冷雨淅淅沥沥敲打玻璃,将冷鸢飘摇的思绪一寸寸拽回现实。
有空房间?
是邀请她留宿的意思吗?
可只要和裴铭深短短共处一室十分钟,窒息般的厌憎一刻不停缠缚着她的喉咙,腐汁渗入血脉,令呼吸沦为煎熬。
她绝不可能妥协。
指尖掐入手心直至发颤,拒绝的话语却出口生硬。
“大伯会担心。”
裴野对她的回应早已成竹在胸,喉骨滚了滚,眼底笑意深浓。
小姑娘惯爱端出一副乖顺模样,越是恪守规矩的矜持,越是引得他心痒难耐,生出逗弄的兴致。
“干嘛?怕我晚上干坏事?”
“……”
冷鸢凉着眸子乜他。
没个正形。
另一侧沙发上,裴铭深含笑抚颔,望着两人眉眼官司,摇头轻叹。
对于自家孙儿,他向来是既疼惜又无奈。
裴野自幼聪颖过人,却偏生一副促狭脾性,总爱与人逗趣。
如今眉眼长开,骨子里的顽劣半分未褪。
“我就不打扰你们年轻人了,爷爷这把老骨头得早点休息。”
裴铭深扶着沙发起身,掌心轻落裴野肩头。
“你啊,也别欺负人家小姑娘。”
裴野目送爷爷的身影渐次隐没走廊的幽深处,直至背影彻底消融光影交界的晦暗中,方将视线徐徐凝向冷鸢。
指尖轻捻她垂坠的蓝发,发梢掠过她瓷白颈侧时,激起涟漪般的酥痒。
动作分明是蓄意的撩拨,却偏生做得浑不经意。
撩人而不自知。
“冷鸢,问你一个问题。”
“问。”
声带振动出敷衍的字节。
“应战书上为什么要写那句话?”
他低语声落,却字字掷地有声。
或者说为什么要让他向阳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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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收到冷鸢的应战书时,他本以为会像其他人一样,满纸都是挑衅的言辞。
但打开信封,只见六个字跃然纸上。
「有本事考过我。」
短短六个字却灼痛了他的眼底。
琅琅蝉鸣是夏夜的永恒背景,而A4纸上六个黑字是他五脏六腑失血的底色。
蝉声愈沸,心愈下坠。
望了眼教学楼外明明灭灭的灯火,用将尽的签字笔在下方添了三个字。
「没本事。」
字迹潦草,却清晰得刺目。
托冷知诺代为转交时,未暇思量她如何待己,亦未预见次日晚自习会收到回复。
只见信纸上写着一行隽秀的字迹。
「没人能定义你的坠落,除非你停止向上。」
窗外的蝉鸣骤然立体了,与夜色融为一体,消弭起伏,褪去旋律,仅以夏夜本真的声响存在。
自始至终,她的目光从未沾染半分轻鄙。
自始至终,她都在引导他朝向太阳。
旱野中倔强的草茎,纵使被疾风压弯,却终将头颅昂向日光。
他要将颓败的泥泞踩在脚下,向阳而生。
少年从不缺逆风翻盘的勇气,在每个春天破土而生,在每个夏天炽热燃烧。
她的存在本身是方向,无需言语,却让他看清前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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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冷鸢认真的眼眸定定盯他,没有回应他的提问,转而抛出自己蓄谋已久的疑问。
“为什么要回‘没本事’?”
落地窗外的雨夜汹涌洄漩,两人距离近得能数清彼此睫毛。
裴野的嘴角短暂牵动,笑意稍纵即逝,黯淡的瞳孔泛着苦涩的色调。
“在我16岁那年的盛夏,我的父亲因公殉职,他是我心中最伟大的榜样。
那个暑假,我过得浑浑噩噩,直到开学前,我才跟着爷爷回到了梅江。
第一次月考,我故意没有参加,只是想继续沉浸于混沌中。
直到那天,我从办公室出来,鬼使神差地问你能不能交朋友。你回过头,冷冷地说出‘不配’两个字。
那是我第一次在别人眼中看到明显的轻蔑,因为你的那句话,我突然清醒了。
我下定决心要证明给你看,让你不得不正视我的存在。
三年来,我一次都没能超过你一次。看到你挑战书上的六个字,我的眼睛被刺痛了,但却又心甘情愿。
我故意那样写的,就是想让你知道,你的这个手下败将心甘情愿跟在你身后,心甘情愿输给你。
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你的,可能是执念开始的时候吧。”
三年让他领悟,疼痛方为存活的实证。
冷鸢双手紧紧抓着沙发垫的蓬松绒毛,在裴野漆清的瞳仁中,她映见清清冷冷的自己。
未料想,他心底埋藏着对父亲的深切思念。
未料想,他的喜欢比潮湿的黄昏更早降临。
未料想,他所作所为皆甘之如饴,心甘情愿。
是不是亦甘愿接纳她的欺瞒?
接纳她初始接近他时动机的不纯?
接纳自己爷爷对她全家造成的伤害?
接纳他们之间注定没有好结果的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