踹向转椅的是街区声名昭著的“煞星”。
——阿杰。
“你干什么?欺负好学生?”
眉骨凝着淬铁的冷光,语气不善地质问。
小混混喉结滚动,嘴角抽搐着扯出僵硬的笑弧。
“杰…杰哥,你认……识她?”
支支吾吾。
阿杰未予回应,只将修长指节抵上对方胸口。
棉质T恤下,骨骼被一寸寸顶退,直至脊梁撞上墙砖。
“我警告你,再对她有半分腌臜想法,我定废了你。”
尾腔轻飘飘落,却重若千钧。
小混混顷刻间点头哈腰,额角冷汗洇湿鬓角。
谄媚的应和声带着颤音。
“明白,杰哥!绝不敢再犯……绝不敢了。”
阿杰从容敛手,转身沉入椅中,面上漾起熟稔的笑意,似旧友重逢的暖意漫开。
“鸢,来网吧怎么不提前跟我说一声?我好给你找一台配置好的电脑。”
一只有着粗粝茧纹的手递来一盒三四块钱的奶转,自己却啃着一根五毛钱的廉价老冰棍。
“最近好久没见到你了。”
冷鸢接过奶转,毫不客气。
每每都是她最喜欢的奶转。
阿杰摸了摸鼻子,掩饰自己的不自然。
“最近接了个活儿,那边事情比较多,所以忙得没空过来。
你这次考了状元,即将去京北上大学,以后就别再回这小县城了,那里会有更广阔的天地等着你。”
顿了顿,声音染上几分郑重。
“京北听说繁华得很,得空的话,替我拍几张霓虹夜景。我困在这小县城,权当借你的镜头瞧一瞧外面的光景。”
又从裤袋掏出一只方正小木盒,表面裹着米色绒布,不见奢华,却透着妥帖的用心。
“别人有的,你也该有。”
“别嫌弃。”
方盒落入手心的刹那,冷鸢指节微颤。
她知道木盒内盛着的,是阿杰攒了无数个晨昏的郑重。
两个在泥泞中跋涉的人,总想为对方摘一束干净的日光。
__
蝉鸣聒噪的盛夏,中考帷幕落下,两人相遇。
查分系统冷硬的数字刺痛冷知诺的瞳孔,未达标的分数像碎玻璃扎入手心,她将沸腾的愤懑悉数倾泻身畔考取状元的冷鸢。
声浪裹着灼烫的委屈与嫉妒,在蝉声嘶哑的间隙间刺耳。
“你凭什么……凭什么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
最终一句“眼不见心不烦”剜出,冷鸢的身影被推入盛夏蒸腾的热浪中。
她失魂落魄地游荡在梅江的街巷间。
沿街锈蚀的路灯把她的影子拉着长长的,孤寂而零碎。
偏偏天公不作美。
滂沱大雨倾泻而下,浇灭所有躁动的声响。
冷鸢却固执地拒绝屋檐的庇护,任凭衣服吸饱苦涩的雨水。
落汤鸡般的狼狈,恰似她尊严坍圮的模样。
老街的柏油路被雨水泡成一面镜,倒映出无数个失焦的自己。
只是机械踏着积水,在昏败街道兜兜转转,一直被困于这条冗长的旧街,亦被困于这场突至的雨帘。
街侧零星几家门可罗雀的店铺,悬着颤颤明明的冷昏灯。
转角处一爿老店门扉严重歪斜,褪色的木匾上“魏家杂货铺”字迹模糊,难以辨认。
泛黄的门帘在风隙间噼里啪啦翻卷,漏出几绺黯黄的光晕。
鬼使神差走了进去。
雨天光线勉强照亮店内蒙尘的货架。锈迹横生的铁罐、霉斑蔓延的纸箱、定格在三年前七月份的褪色日历,在灰暗中静默陈列。
墙角瑟缩着一只老猫,皮毛结毡泛灰,浑浊的瞳仁滞涩于灯罩裂开的钨丝灯泡。
店主佝在柜台阴影中,一台老式收音机沙沙作响,吞吐着八九十年代的旋律。
偶而侧身瞥向打折的泡面及过期杂志,却无动于衷。
冷风潜入,灯影婆娑。
冷鸢的视线穿透层层叠叠的雨声,栖在锈斑累累的烟柜上。
突然想试一试。
“老板。”
烟柜内陈列着琳琅的烟盒,她不识烟,烟柜亦无标价,唯指尖凭空一指,点中一抹幽绿。
——包装盒上绘着褪色的竹叶。
“两元。”
老板的眼底掠过一抹轻鄙,又似有叹息在瞳孔漾开。
这般年纪的小姑娘抽什么烟。
默默付清了打火机和烟的钱,旋即转身离开店铺,踏入磅礴大雨。
指间衔着一根廉价香烟,烟盒上“低价特惠”字迹已被雨水晕开,模糊成一团廉价的讽刺。
烟是两块钱一包的,衣袋内一枚枚数出的硬币换来的。
第一次将烟送入肺中,辛辣的雾气腾地弥漫,陌生的灼痛感自喉间蔓延至四肢,引得她猝不及防呛咳。
没料到区区烟丝这般呛,泪水直逼眼眶,与颊边雨滴混作一滩苦涩的咸。
雨声似乎变聒噪了,混杂着她咳嗽的声音,凄怆破碎。
却倔犟地抽第二口、第三口、第四口……
笨拙的姿态慢慢驯服呛人的烟雾。
火星在潮气中苟延残喘,每次吮吸都需近乎贪婪的力度,似乎连青烟也染上了颓靡,懒洋洋伏于她周遭,迟迟不肯散去。
忽有疾风掠过,烟盒碎纸扑上脸颊时,她抬手欲擒,手心却只触到雨水的冷与虚空的涩。
老板倏然自柜台后探身,递来一方褶皱的塑胶薄膜。
“小姑娘,雨快要下大了,用这个挡挡头吧。”
她没接,唇畔徐徐吐出一串烟圈,目视它们被雨水撞得七零八落。
骤雨暂掩了对街烂尾楼深渊般的豁口,暂抑了巷尾垃圾箱腐殖质的腥气,暂蔽了她眸中淤积的黯色。
礼貌致了谢,复垂头徘徊于老街,湿漉的发帘紧贴额际,腿脚早被雨水渍泡得绵软。
烟熏得双目酸涩,却吝于眨眼,任由睫毛坠着雨珠。
雨幕倾泻的废弃街道上,突有粗砺的咒骂声刺破寂静。
她循声望去,只见晦暗的天色下,一单薄身影正与数名魁梧大汉推搡纠缠。
混乱的争执声中,少年被推搡得踉跄后退,雨水顺着凌乱发梢连绵滴落,狼狈不堪。
少年狼狈的身影似曾相识。
似是隔壁班级学习成绩始终徘徊在末位的同学,常因排名末位遭受老师冷眼的学生。
数名魁梧老汉一边恶狠狠骂着他,一边用力推搡着他,逼他还钱。
他徒劳地挥舞双臂抵挡,脸上沾满泥水和泪水,脆弱无助。
几乎是一种同病相怜的本能驱使,冷鸢踩着湿淋淋的砖石,朝着在风雨中颤抖的身影疾步走去。
明明比他们矮一头的小女孩,却如小大人一般,从容挤入魁梧大汉的包围圈中。
“你们在干什么?”
厉声诘问。
数名巍然的老汉溘然怔忡,混浊的眸光齐刷刷凝在她单薄的肩头。
为首的汉子喉头滚了滚,瓮声瓮气。
“小姑娘,这没你的事,他欠我们钱。”
“他欠你们多少钱?”
她心里没底,但声音却异常坚定。
“两百块。”
一个老汉回答。
自口袋内抽出一叠薄薄纸币,数了数,共计三百一十块。
不容置疑的姿态抽出两张,递向摇摇欲堕的暮气。
“我替他换,你们不许再找他的事。”
事实上,这笔钱是她的父母留给她的,但大部分已被伯妈用于家庭开销。
她知道寄人篱下的屋檐下,岂能无功受禄?
于是把钱分成两沓:
一沓沉默躺进伯妈的口袋,剩下薄薄一叠,被她压在枕头底下。
此刻她的眼底却不见丝毫肉痛,只有淬过火的坦然。
数名魁梧老汉面面相觑,不情愿接过钱,骂骂咧咧离开了。
瘦弱的身影孤独蹲在地上,双手掩面,泪水从指缝间流出。
她轻轻触碰少年颤抖的肩脊,却觉言语在喉间凝成涩果,无从剖开。
沉吟片刻,终是绽出一抹温笑。
“同学我请你吃饭,好不好?”
俗话说,没有什么事情是一顿美食解决不了的。如果有,那就两顿。
两人沿着破败街巷茕茕而行,最终停驻于一间挂着褪色幌子的面馆前。
油渍斑驳的木桌旁,少年低声告诉她,他叫阿杰,父亲是个不折不扣的赌徒。
后来因没钱去偷东西,结果被警察抓走了。
母亲早就离家出走了。
他低头啜饮面汤,热气氤氲中,声音零碎。
“刚才那些人,就是来向我讨要父亲欠下的债。”
瓷灰汤碗在他指节分明的手中发颤,蒸腾的热雾模糊了少年轮廓。
她轻叹一声,眉梢眼角浮起薄薄的愁绪。
“你爸欠的钱,为什么要你来还?”
后厨传来瓷盏相碰的泠泠清响,暖黄灯晕将两人的影子重叠,恍如在颓唐街巷间,偷得片刻可倚的港湾。
少年苦笑一声,笑中藏着太多对人间规则的嘲弄。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公平的。”
是啊。
世间万物皆难逃不公的命运。
若真有天道昭昭,她的父母又怎会遭逢横祸……
凭什么底层的人注定承受命运的不公,而云端之上的权贵却能只手遮天?
她偏不认命。
两人有着相似的经历,阿杰知晓她是今年的中考状元,不愿让她因自己而受到影响,也不想让别人知道她和一个小混混有来往。
所以三年内,他们几乎是通过手机保持联系的。
在阿杰心中,她已是无可替代的家人。
而冷鸢亦在他这里寻到了他人唾手可得、于她却难能可贵的信任。
他们成为了彼此的依靠,在不公的世界相互慰藉,彼此取暖。
纵使皆困于泥沼,却仍盼对方能触及更高处的光。
__
小网吧的喧嚣在他们身畔流淌,而沉默的期许,比任何甜言皆掷地有声。
“哐当!”
忽而一声脆响,老旧木门被狠狠拍击,门板在合页上剧烈摇晃,抖落几片剥落的漆皮。
一身刺骨戾气的少年,带着沉重压迫感踏入门内。
冷鸢与阿杰背对着骤然而至的风暴。
待他们循声转身时,冷鸢已被拽离座椅,跌入一滚烫怀抱,体温灼得她后颈泛起细密战栗。
狠戾视线扫过阿杰时,周围的温度骤降几度。
眼神不是在看人,而是在衡量如何撕碎对方。
“有本事冲我来,欺负一个女生以为很光荣?”
熟悉的声线。
冷鸢自他怀中挣脱的力度几近仓皇,碎发凌乱垂落,却无暇顾及梳理。
有点恼火地质问来势汹汹的人。
“你那么凶干什么?我和他是朋友,他没有欺负我。”
裴野周身气压似暴风雨前夕的铅云,沉郁得令人窒息。
反观阿杰,却悠然旋动座椅,脊背松懒,姿态闲散得像在俯瞰一盘生死未定的棋局。
早前他从旁处将两人的暧昧纠葛抽丝剥茧,又亲自自冷鸢唇齿间捕得一句“不太熟的朋友”,此刻成了他舌尖上把玩的筹码。
刻意将字句拆解、重组,如棋手摆弄棋子般添薪加炭,掷向裴野早已濒临界点的怒火。
“听见没?我们是朋友,比你更近的那种朋友。”
语锋前半句云淡风轻,后半句精准刺入裴野血脉中最晦暗的劣性。
两人高一起自是水火不容的对手。裴野掌控着商业街的半壁江山,阿杰盘踞于颓败街巷的阴影深处。
冷灰色光线下,裴野眼中的警告意味一览无余。
阿杰却只懒散耸肩轻笑,唇角弧度嘲讽而挑衅,无声宣告着“你来啊,谁怕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