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雨接踵另一场雨。湿度饱和,温度随水汽含量增加。
正午的青石板被晒得发烫,缝隙间钻出的野草蔫头耷脑。
公交车门在气压作用下“噗”地弹开,冷鸢将耳机音量调至最大,隔绝外界声响,沉默挪向车厢尾排靠窗座位。
日光穿透车窗薄薄的玻璃,在她面部骨骼上投下流动的阴影。
一双眼睛似被隔绝另一个维度,没有高光,没有温度,只有无尽的空洞。
今日是父亲离世六周年的忌日。生前他最钟爱白菊,往昔家中阳台上常摆着一盆白菊盆栽。
每逢八九月的盛花期,他总在晨露未晞时采摘,文火慢煎白菊、桑叶与薄荷,三味草木在陶壶中交融出清苦香。
有时泡制成茶细细品味,还常常执起茶盏递向她,两人共品一小壶清香的茶饮。
而今阳台空荡荡,白菊早已褪去花期。
再无人将茶壶搁置藤编茶几上,等待她落座。
舌尖虽能尝到苦涩的清甜,却再寻不到以茶为舟、载她渡往往昔的摆渡人。
回忆的底色是一层层发光的绿,风过无声,叶落成泪。
春之嫩芽、夏之蝉蜕、秋之枯蝶、冬之霜痂。
一切的一切接踵而至,唯有四季轮回,生生不息。
花店老板是位年轻女性,身着素白衬衫,袖口边缘沾着星星点点的花粉。
她熟知冷鸢每逢今日必往墓园祭父,早早用牛皮纸将白菊妥帖包好,花茎修剪整齐,浸入清水桶中,花瓣纤长挺括。
付款后走出店门,午后两点的太阳正毒,闷热的风乎乎吹在脸上。
白菊细长的花瓣在纸袋内瑟瑟耸动,清苦的药香似有若无漫开。如同医药典籍里提及的雪煎白术,气息淡薄却沁入肺腑,让人顷刻间清醒自持。
墓园踞于梅江南麓群山之隈,背倚苍峦叠嶂,前瞻万离江滔滔。
沿着细碎砾石铺就的陡峭斜坡拾级而上,松柏的影子在青石阶上婆娑起舞。
山风掠过林梢时,万千松针纷扬如絮,落成一场无息的雪。
非清明亦非重阳,又恰逢工作日,墓园午后寂寥,唯有零星人影踽踽独行。
父亲的墓碑位于第五排东侧,她垂眸静坐,将一束白菊置于石碑前。
花瓣凝露,倒影摇曳于碑面,恰与远山巅浮动的云霭相叠。
碑石右上角,父亲姓名镌刻,笔力遒劲沧桑。旁缀小字“平生最爱清苦香”,墨迹已淡。
伸手触碰冰凉的石碑,指尖停留的地方,恰是“香”字最后一笔的收锋处。
山间的光线穿过松枝落及她的发梢,思绪随一脉山风一浪一浪飘远。
眼眶干涩难耐,却忽而滑落一滴清泪。
情绪似乎脱离了理性的掌控,她将额颅紧紧抵向冰冷却坚实的花岗岩,失声痛哭。
音波撞向嶙峋山壁,又被嶙峋山壁掷回。
远处,万离江的潺潺流水声隐约可闻。
蝉鸣声嘶力竭,似被滚滚热浪蒸煮得喑哑。
“一切快结束了。”
低低的呢喃被山风卷走,消散于无际空气中。
黄昏线是时间的泥沼,将一切脚步拖慢,把希望泡得模糊不清。
穿越潮湿与阴霾,或许前方自有晴空万里。
起身敛去衣角缀落的松针,循着来时路默默折回。
却不料,与此刻最该避开的相遇撞个正着。
裴铭深。
银发整齐梳向脑后,深色中山装纽扣严谨系至喉间。黑色长裤松垮垂落,裤脚沾有草屑与泥渍,许是拜谒墓碑时沾染。
左手拄斑驳枣木拐杖,杖头磨损发亮,每一步都颤巍巍落下。
右手由中年妇女搀扶,一袭墨色真丝连衣裙,裙摆垂坠感极佳,低调华贵。
深棕色小牛皮手袋提于手中,方正轮廓压纹简约,无多余装饰。发髻低盘整齐,银丝隐于乌发,鬓角素银簪朴素雅致。
不出所料,应是身后少年的母亲。
少年今日将头发刻意梳理,眉宇间仍显青涩棱角。黑色西装透着生涩正式感,裤脚褶皱堆于脚踝,领带斜垂胸前。
整体色调不寡淡,材质处处显矜贵。
蓊蓊郁郁的松柏阴影下,清风徐徐萦绕,四人静立对峙。
“是鸢丫头啊!”
裴铭深眉梢微挑,眼角笑纹浅露。
冷鸢垂睫敛眸,压下喉间暗涌的腥涩。
礼貌问候了一声。
“爷爷好。”
细听还能听出点咬牙切齿的滋味。
天际浮着一抹掺了粉笔灰的烟紫,夕阳在云翳后投下灰绒绒的光晕。
裴野的目光从眼梢扫下来和她对视,小姑娘眼眶洇着绛色,似将胭脂泪凝于眼角。
山间清风倏然撩起衣领,露出半截霜白颈项,削骨伶仃。
几日不见,似乎又消瘦了些许。
胸口隐隐有燥意横生,搅动着无名情绪。
黄昏灰沉落,雾霾灰泛滥。
墓园临万离江而立,极目望去,江水已涨半尺,浑浊浪头不断拍打着埠头朽木,一寸寸向陆地渗透。
冷鸢望着裴野搀扶裴铭深坐进一辆豪华轿车,双手狠狠嵌入软肉。
直至他向母亲简扼交代后踱至身畔,方觉绷紧的心弦稍懈。
“饿了吗?”
裴野唇角折出弧度,双手闲插裤兜,弓着腰和她视线平齐。
脚下江水咫尺可触,水汽重若实质,压得睫毛凝满潮气,呼吸间尽是湿润凉意。
“还好。”
午饭吃得稍迟,此刻无太多饥馑感。
江畔芦苇丛碧影森森,数只白鹭掠水而过,翅尖轻点江面,激起一串珍珠似的水滴。
两人沿着覆满青苔的鹅卵石滩踽踽而行,脚步声被汹涌波浪吞没。
裴野启唇时,语调被风揉得漫不经心,可喉间却哽着未成形的颤音。
“明天填报志愿,想好第一志愿填哪了吗?”
舒尔生出近乎荒谬的执念。
——希望和她考上同一所大学。
哪怕愿望轻得像江面浮沫,一触即碎。
卷着江水涩涩的风声吹得荒唐。冷鸢的目光越过浪尖,投向对岸灯塔,玻璃窗内暖黄光晕正一寸寸爬上塔基。
“医大吧。”
音腔被江风吹得飘忽不定,却又有宿命的笃定。
若命运垂青,前路或许会是白大褂映照下的万丈光明。
若造化弄人,总归要认命。
他们经过一座锈蚀的铁桥,藤蔓攀附在栏杆上,早已枯黄。
罅隙间零星开着野花,暮色将花瓣浸成淡紫,边缘蒙着灰霉。
裴野俯身拾起一朵,花瓣脆弱得几乎一触即碎,指尖轻触她衣领,将花小心缀于领侧。
她低头嗅了嗅,花香早已淡薄,混着江水腥咸,莫名惹得眼眶烫涩。
“你呢,想好考去哪了吗?”
风掠过芦苇丛,簌簌声中絮状绒毛飘散,落及她垂落的发梢。
他抬手欲拂去她发间的绒毛,却在触及她颈侧时顿住,指尖转而拈走蜷曲的焦褐梧桐叶。
夜雾自江面袅袅升起,濡湿了衣领的边缘。
“没有想好,志愿填报三天时间呢,不着急。”
究竟是坦然从容,还是另有所虑,无从揣测。
医大。
京北久负盛名的高等大学。
没招惹她之前,他的首选志愿始终是警大。他渴望继承父亲的衣钵,身着藏蓝警服,撑起一方安宁。
父亲是他心中不可撼动的英雄楷模,自孩童时起,他就把父亲当作榜样,一心追随父亲的足迹。
可如今,他的想法却开始动摇。
她的未来与理想,开始成为他权衡的要素。
她立志成为医生,以仁心仁术拯救生命,悬壶济世。
而他若选择从警,必将重蹈父亲覆辙,陷入聚少离多的困境。
正因长期分离的痛苦,母亲最终选择了离婚。
可谁能想到,离婚仅仅四年后,父亲骤然因公殉职,爷爷在悲痛中变卖产业,携他迁回梅江。
让他遇见了冷鸢。
好像一切皆有迹可循。
远处传来吱呀作响的小推车声,车轮陷入石滩路细密的裂缝,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卖老式刨冰的老人弓着背,冰盒外层漆皮剥落,露出斑驳的铁锈色。
冰块的寒气在暮色中凝成白雾,混着糖水黏稠的甜味,一股气味带着某种陈旧的、发霉的熟悉感。
冷鸢鬼使神差扯了扯裴野的衣摆,声音轻得像一片飘落的芦苇绒。
“我请你。”
就当为利用你的愧疚感买单。
裴野的喉结动了动,嘴角扯出一个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笑。
“我是不是第一个让年级第一请刨冰吃的人?”
“……”
冷鸢不搭理他的阴阳怪气。
她唤了声,声音卡在喉间,带了点沙哑。
“大爷,来两份刨冰,一份要多加红豆。”
老人动作迟缓,刮冰刀在锈迹斑斑的刨冰机上磕出沉闷声响,冰碴缠着铁锈味落在圆盒底。
“你喜欢吃红豆?”
裴野目光掠过她特意强调的红豆,默默镌刻于心。
两人的影子被昏灯拉得长长的,在石滩路上交叠、分离,又交叠,又分离。
“红豆相思嘛。”
每次尝到红豆的绵密清甜,记忆便会自动倒带回父母在身旁的时光。
他们和蔼的笑容,厨房蒸腾的烟火气,还有被笑声填满的琐碎日常。
远处船桅轮廓在朦胧间忽隐忽现,船工低沉的号子声被水汽浸得发闷,却仍顺着江流悠悠荡开。
裴野隐约看见她眼眶泛了红,红得一塌糊涂。
关于冷鸢的家庭,他仅从旁人只言片语中拼凑出模糊轮廓。
父母在她小学毕业后相继离世,之后一直寄住在大伯家。
再无更多细节。
两人默默踱过江畔,似乎要将临水长路走成没有尽头的黄昏。
明日或许会有更浓的雾,更破旧的桥,以及更渺薄的希望。
但星星依然在霉云缝隙间闪烁,俨如永不沉落的艳阳光。
*
暮色沉沉的街巷深处,冷鸢在志愿填报截止前最后一刻,寻至一处蜷缩于墙角的斑驳网吧。
光线昏暗的室内,她落座一台尚存余温的电脑前,着手填报志愿。
大伯家中存放着一台笔记本电脑,冷知诺一年前软磨硬泡成功购置。
彼时她还满脸得意地向冷鸢炫耀。
“没有爹妈疼的孩子真可怜。”
大摇大摆拿着新版电脑走入自己的房间。
小网吧一股子劣质香水味和刺鼻烟味。
目光所及之处,皆是染着黄毛或纹着花臂的不良少年和小混混。
有几个人怀中还搂着身穿小吊带、扎着高马尾的辣妹。
冷鸢在表象上与他们高度相似。
冰蓝灰头发,腰侧蓝焰,花苞丸子头,V领短T配高腰短裤。
唯一不同在于,她来小网吧是为了填报志愿,而他们是没日没夜沉迷游戏。
从她踏入这片混沌时,已有几双带有侵略性的目光黏腻附上她的后背。
她早有感知,却心无旁骛般完成既定流程:进入指定网站页面,输入用户名和密码,仔细阅读考生须知条款,仅录入单一院校及专业代码。
填报更多志愿无实质意义。
即便录取,也未必能够实际入学。
确认信息无误后,随即退出系统。
一气呵成。
一个小混混注意到她填完,唇间叼着半截烟卷,满怀恶意地趋近。
蛮横拨开原本窝在转椅上的辍学生,将沾满油渍的薄外套重重砸入转椅。
“真是个乖得让人牙痒的好学生。”
吐出的烟圈挟着戏谑,目光眈眈缠上她纤白的腕骨。
“志愿表只填了孤零零一行?”
“嗯。”
冷鸢眼睑未抬,冷淡回应像一记轻飘飘的耳光。
小混混见她一副爱搭不理的模样,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