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的校园沉入一枚灰阶过期卷中。
胶片意外曝光,影像晕散模糊了。
立于人山人海之上的少年,他的张扬恰似带着温度的烈焰。
烨烨光华霎时点亮了整个校园的暮色。
一身戾气的人,身后巨幕投影屏的冷光映出“追光者”三个大字。
“学弟学妹们,晚上好啊。”
音波穿透蝉隐的夜风,掠过沸腾的人群,澄澈而不染纤尘。
一阵嘶哑蝉鸣雷动,规规整整端坐的学弟学妹们顷刻间躁动,像一池被风吹皱的星。
夜色压肩。无人不识他。
他像一束永不黯淡的极光,在青春的底色上肆意泼洒色彩。
别人看笑话,他只看下一步。
少年不识畏途,不晓世限,胸腔内跃动的不是血肉之心,而是整片浩荡苍穹在翻涌。
台上人帽子斜扣于头顶,帽檐歪向一侧,似为清风所戏,又似傲骨天成。
“其实呢,三年来我能有机会站在这个主席台上,还要好好感谢一个人。是她教会了我要向阳而生。”
“我想让她正眼看我一眼,想和她成为朋友,所以三年我再怎么混,我都始终努力学习,只为成为更好的自己。”
少年意气,无畏无惧,行事果敢,不问途艰。
纵有颠踬,亦能从容自持,重整步履,复向遥巅攀登。
主席台边灯火昏昏,漆黑永夜中看不清他的眼睛,目光却穿越攒动的人潮,精准锚定一片虚空。
“刚才我这个滚蛋不小心惹她生气了,现在我借这个机会向她诚挚道歉,”
“对不起,原谅我。”
声线尾端残留着说不尽的缱绻,让旁听者耳际泛起灼热。
风将少年的忏悔撒向校园的每个角落,梧桐叶的摩挲声成了背景音,酿成无尽夏一瓶永不氧化的回声。
不知何处先迸出一簇掌声,尖叫声浪疯狂漫过整个操场。
光影交织间,人影开始蹁跹摇曳,学弟学妹眸中跳跃的光似乎更亮了。
一位高二女生攥着校服衣角起身,绯色从锁骨洇上脖颈。
“学长,这个女生来了吗?现在是你的女朋友吗?”
层叠云烟在翻滚中不断变换灰度。时而浓稠,时而稀薄。
大雨将至。
冷鸢隐没于操场黑影深处,具体是哪一排座位早已模糊。
皱着眉没脾气锁定台上光源中心的人影。
记忆回溯至黄昏楼梯间那句“晚上给你答案”,彼时她未预设,所谓答案会在众目睽睽下投射。
他真当她缺了麻烦的滋扰?
今夜过后,嫉妒的阴影必将如影随形。
晚风间歇性掠过,潮闷感依旧回旋于每一寸呼吸,眼前的景象褪成灰白的静态画。
她清晰听见台上人坦坦荡荡的宣告。
“她在台下,还在追。”
轰!
霎时间,空气密度骤增,压得肺叶难以舒张,黑暗从四面八方浸透脏腑,呼吸声被无限放大,成为混沌中的唯一声源。
虚幻的追光灯晃过冷鸢失血般的鹅蛋脸。
唇间机械复诵“还在追”三个字,声音却恍惚得连自己都难以辨识。
夜风忽然卷得更急,将台上人的落日橙碎发吹得凌乱,他却笑得狂放无畏,仿佛台下窃语不过是风掠过山岗的杂音。
一个十八岁的灵魂,连青涩的告白都充斥着不惧天地的莽勇。
聚光灯下的少年是唯一的、披荆斩棘的主角。
这一刻被抽帧为慢放的特写镜头。
有人掏出手机拍摄,镜头闪烁的白点在月光中重叠成一片森林。
他溘然转身,指向泛着冷白光的投影屏。
不知何时,画面已切换成往届学长学姐的旧影。
恍若一列失轨的时光列车,驶向旭日初升的站台。
“这些学姐学长们也曾在这个台上,挥洒汗水,追寻梦想。
如今,他们已经奔赴不同的人生,但我相信,他们一定还记得这里,记得这段激情燃烧的青春。”
回眸抛出一句,发梢悬着未凝的汗。
“今天,还有一位学姐也会像我一样站在舞台上,给大家送上祝福。
让我们一起热烈欢迎她,好不好?”
起哄尖叫声此起彼伏,连成一派星海。
高清投影在台下有目标捕捉。
暮色给操场披上灰蓝纱幔,镜头倏忽定格于某排座椅。
冷鸢血色回暖的脸庞跃然屏上,冰蓝灰齐肩短发,蓝白相间校服。
一副秋水不染尘的眼睛,似潋滟似平静。
空气湿度与温度交缠攀升。分不清是雨在升温,还是温在酿雨。
人群静了一瞬,随后爆发出轰鸣般的惊叹。
有人高举手机定格惊鸿一瞥,有人屏住呼吸,凝视着被剥离出日常的身影。
她似未察觉自己已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仍保持着疏离而恬静的姿态,像一株误入聚光灯的月下昙花。
“姐姐,你是……那个学姐吗?”
身侧传来怯生生的轻语,举着小粉笔记本的少女,用笔帽轻触她纤细手臂。
肌肤先感知到了凉,耳畔传来模糊的提醒声,远处梧桐叶摩擦的沙沙声,清晰度变幻不定。
呼吸渐渐寻回韵律,胸腔起伏间牵动旧伤,真实的痛感将她生生拽回现实。
瞳孔从涣散到聚敛,焦距穿透光晕,最终凝定主席台上被逆光灼烫的身影。
她该上台了。
人山人海的长空下,冷鸢茕茕孑立,走向浓雾深处。
穿过湿冷的水雾气,登上主席台,校服被水汽浸透得沉甸甸的。
五彩斑斓的光线频闪。她看清台上一直等自己的人脸上勾着坏笑。
“原谅我了吗?”
还不要脸相问。
低头笑得浑身乱颤,肩头一耸一耸的。
冷鸢没好气乜他一眼,紧握话筒的手一团水汽。
灼目的红蓝光穿过层层迷乱水雾,落及两人一头惹火的对立发色上。
声嘶力竭的蝉鸣中,‘般配’一词有了实体温度。
落日橙配冰蓝灰。
半截黄昏半片永夜。
活该天生一对。
台下学弟学妹们的神情在光影中明灭,碎语间流淌着艳羡。
“竟然是学霸情侣!”
“不是说还在追求阶段吗?”
“你看他们,连发色都这么情侣范儿,肯定是在一起了!”
“我敢说没人比他们更般配了!”
第一排的冷知诺等人指尖狠掐手心,齿间几乎要咬出血痕。
理智在嘶吼着“不可能”,可当落日橙与冰蓝灰交叠时,无人能否认画面令人心折。
夏夜的燥热在潮气中攀升。
几缕连绵雨丝灰空飞串。
冷鸢自口袋内拈出一枚陪伴她高考的梧桐叶书签,将书签轻轻抛向黑压压观众群中,叶片在空中划出一道温柔的弧线,落入一名低头啜泣的女孩手中。
梨涡在脸颊绽开甜软的窝,她握紧话筒,音色洋洋盈耳。
“别怕黑夜漫长,抬头看看,我们头顶的星光,从来都是为勇敢者而亮。”
可无人告知她,勇敢的代价将是什么。
一域夜雾迷漫的操场上,有人擎着写满困惑的纸条踉跄登台,纸页在掌心揉皱。
有人将祝福叠成纸飞机,任它们乘着气流冲向无垠的夜空。
裴野俯身拾起一枚坠落的纸飞机,稚拙的字迹歪歪扭扭。
「我也想成为照亮别人的光。」
唇角勾起清浅的笑痕,将纸飞机再度掷向漆空。
纸飞机在夜风中盘旋攀升,最终栖停在教学楼顶,宛如一枚被定格的心愿。
刹那间,一盏盏教室的灯火无边无际点亮。
冷鸢最后一句话重重埋及每个人心尖。
“跨过梅雨季,落地就是新的夏天。”
潮湿是暂时的,成长是永久的。
挺过梅雨季,人生再无‘雨季’可惧。
滂沱大雨霍然而至。
措手的众人落了满身湿水汽。
黑黢黢的操场上,蓝白相间的身影和好朋友尽情嬉戏打闹,权当风雨是无关紧要的点缀。
连笑声都沾了潮气,轻飘飘坠在半空中,久久不散。
冷鸢伏于巨幕前,身后一片流动冷白,照得她每一寸轮廓都在发光。
裴野自她登台一刻起,目光如胶似漆黏于她身上。
今夜的她,美得不像话。
惊心动魄的破碎感,清泠气质恍若隔世。
灼人的注视终究成了有形有质的桎梏。
她微微侧转腰肢,向右侧让出一掌宽的缝隙,逃避某种过于滚烫的呼吸。
偏偏挺拔的阴影顷刻间覆压过来。
一尺,两尺,光影在两人的博弈中不断坍缩、重组,似一场无声的华尔兹,她退,他进,他再进,她又退,直至舞台边缘的冷光都染上了焦灼的温度。
最后人急了,凶巴巴唤他名字。
“裴野。”
裴野却佯作懵懂,唇角绽出狡黠的笑涡。
“干嘛?”
明知故问。
冷鸢暗暗咬咬牙,偏生没办法对他歪七扭八的笑生出半分愠意。
只得将眸光抛向风雨中恣意挥洒的学弟学妹。
十七八岁的雨,是含笑淋的,无畏无惧,无悔无殇,唯有青春滚烫的温度。
雨水浸染校服成深蓝色,笑声却溅起千重浪花。
人群中有声音毫无顾忌响起,似穿透雨幕的号角。
“一起奔跑吧,趁青春正热烈。”
滂沱大雨浇不灭的,是十七八特有的疯长的勇气。
舒尔间,响应声重重漾开,他们在雨中穿梭,校服翻飞,言笑晏晏。
今夜,雨水和青春撞个满怀。
他们是自己青春电影中的主角,光环闪耀。
冷鸢眺望他们,思绪忽而飘回最近热议的一个话题。
「青春里最浪漫的事情是什么?」
各社交平台上的评论千差万别。
有人觉得是与喜欢的人共同观赏日出,有人认为是为梦想奋斗的每一个瞬间,更有人难忘与好朋友在操场上任由雨水打湿的酣畅时刻。
在雨中相遇的十七八岁,连狼狈都如同一封浪漫的情书。
原来青春最浪漫且无畏的事,是淋湿也不分开。
评论区很快漾起新话题。
「和你淋雨的人还在一起吗?」
——没人再陪你狼狈。
——雨没变,变的是淋雨时身边的人。
——淋雨的冲动还在,只是再没人递伞。
「还记得那次淋雨吗?」
——早忘了,只记得你没带伞的样子。
——成长的代价,是学会一个人等天晴。
——十七八岁的雨是故事,后来的雨是回忆。
那天冷鸢鬼使神差敲下一行字。
「多想永远淋湿,永不晾干。」
永远困在小小的梅江。
似乎……也未尝不好。
至少,爸爸妈妈都在。
远处塔吊的轮廓被暴雨吞没,只剩下顶灯的一点灰黄,如一枚即将熄灭的星。
她隐约听见一道半蛊惑似的引诱声,在夜风中低低荡开。
“加个联系方式,我去寻把伞来,不让你淋雨。”
“……”
好…大的诱惑。
冷鸢压下掀眼皮的冲动,却也鬼使神差解锁界面,调出二维码。
屏幕微光映在裴野眼底,似一片晾晒的薄雪。
他怔了怔,讪讪抓了抓碎发,仓促扫完二维码,好友申请即刻通过。
冷鸢以为他去寻一柄庇护的伞,腕间却忽被一簇滚烫的温度攫住。
连带一道潮湿蛊惑的音节从耳轮压下。
“伞骨撑不起青春,索性让雨淋透。”
旋即,整个人被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道拖拽着滚落台阶。
冰冷的雨丝割裂了脸颊的知觉,是清醒的刺痛与迷醉的恍惚交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