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野眉峰蹙出冷峭的弧度,心腔内漾起一声意味叵测的笑。
“搁这说相声呢。”
又以笑锋相抵,笑声却比哑寂更令人胆寒。
“可我偏不如你意。”
冷鸢侧头盯他,只见他的凤眸狭长,瞳色是雾蒙蒙的灰蓝,沉静时幽深无波,睥睨间却似有冷光自眼底迸射,教人不敢久视。
终是败给摄人的目光,仓促移开视线。
空气中潮意渐浓,冷凝着面色反驳一句。
“无赖。”
不仅无赖,还恬不知耻。
短短两个字让裴野眼角的恶劣的笑褶染成了暖色。
脉络清晰的手指拎着一根草莓味的真知棒,忽而戳至她的眼前。
声磁又欠欠的,像哄骗小孩似的。
“啧,无赖哪有给糖吃的。”
与生俱来的沙哑语调,让人恍惚想起暴雨前的暗紫色天际线,危险却美得惊心。
“轰隆隆!”
说及时那几时,一声闷雷沉甸甸刮过四个人的耳廓。
风骤然烈了,卷起四人的衣角。
下一秒,大雨倾盆而至。
将暧昧未明的糖纸与暗色天光一同浇透。
“操,怎么又下雨了。”
“这破天气,真他妈烦人。”
两兄弟听着噼里啪啦的雨声,忍不住抱怨。
冷鸢早已习以为常梅江的水土脾性,原就是这般缠绵难缠。
如今正值梅雨季,云雾总在城垣间低徊,仿佛天公用纱幔覆住了整座城池。
混沌的思绪又飘回2012旧年。
同样是梅雨时节,母亲总在檐下绣着未完成的绢帕,父亲蹲在廊角修补渔网,指节被盐渍与雨水泡得发白。
彼时的雨声,夹杂着巷尾糖糕铺的梆子声、孩童追逐纸鸢的嬉闹声,以及万离江上来往货船的长鸣声……
可如今,父母不在了,梆子声哑了,纸鸢散了,号子也稀了。
唯有雨声,始终如一的,在这片土地上回响,年复一年。
坠落西山的太阳彻底隐没,亭外的大雨一滴一滴拨弄着人心。
撩得人恍恍惚惚。
恍惚到看不清近在咫尺的道路,更难以预料遥不可及的未来。
憎恶溽暑的黏腻,厌弃梅雨的靡靡,乃至恼恨梅江的缱绻。
可当离意掠过心头时,又觉千丝万缕牵绊。
是母亲绣帕上未完工的银线,是父亲指节上未褪的盐渍,是梅江水中浮沉的蓑衣草,是雨声中模糊的旧日回声……
细碎的羁绊缠住衣角,缠住魂魄,教人半步难移。
一山一云霞,一霞一天涯。
梅江的雨季,原是一场难解的困局,困住了怨怼,也困住了不舍,只余满城烟雨,在暮光中无声洇染。
*
四人借着骤雨稍歇的间隙,踩着一片雨水向公交站奔去。
裤脚已被飞溅的水珠染作深黛,却浑然不觉,只顾埋头疾行。
沿途老式路灯的光晕是暖黄的灰,照亮了彼此在风中曳晃的衣角,投下婆娑的影。
站牌下积水成潭,潋滟倒映着斑驳的天光,却无人驻足凝视,只匆匆栖向檐下狭隙。
“冷吗?”
湿溻溻的落日橙碎发抵着锈迹纵横的站牌,貌似含情的眼睛弯了点弧度。
檐角水珠断续滴落,敲出沉闷的回声,雨声淅淅沥沥将听觉也浸得濡湿。
冷鸢反应慢半拍,迟缓扬起润莹莹的小脸,却透着一层被冷雨沁出的薄红。
视线与他吊着的眼梢相撞时,分明瞧见他眼底一抹戏谑的坏意。
像凄雾中半掩的灯火,忽明忽晦,尽是惺惺作态的假象。
喉间敷衍的“不冷”还未成形,已被唇齿间的倦意吞没,连虚与委蛇都懒得给予。
远处传来公交车驶近的轰鸣声,混在雨幕中,俨如一首终于抵达的尾声。
车门滑开一隙,冷鸢颔首垂睫,躬身屈膝,双手护住额际,疾步甩开水花向前冲。
倏然间,头顶似有黑影垂落,来不及思忖,纵身跃入车厢。
车厢内弥漫着困怠的呼吸。
几位打工仔形容憔悴,脑袋昏重倚着塑料椅,似乎已经沉沉入睡。
目光掠过他们颓然垂落的肩线,她本想寻前排一位老奶奶身畔的空位。
老奶奶正捻着檀木佛珠,闭目养神,膝上的蓝布包袱绣着脱色的牡丹。
却不料,一阵没分寸的滚烫覆上手腕,蛮横将她拽向车厢末节,后背撞上锈斑累累的扶手。
车厢内空气黏糊糊,堵得喉咙闷涩,整个人情绪起起落落。
“你有病啊。”
顺带没好气砸他那只越界的手。
裴野好脾气地承受她的嗔怒。
他侧眸凝她。
被雨水浸透的眼睛,干净、清澈、透亮。
恰似一泓被山岚搅动的湖水,粼波中浮着近乎透明的薄弱,却又在雨幕浸润下淬出摄魄的辉光。
矛盾的美叫她愈发清晰,悬于他目光所及的最高处。
喉间又涌起无根的火,烧得舌尖发苦。
冷鸢忽视侧畔投来灼热眸光。
后知后觉的。
方才覆于头顶沉甸甸的暗影,似是……裴野。
他追至她身后,用身体替她遮挡肆意的风雨。
那件单薄的无袖黑T早已被雨水浸透,布料上的斑痕深浅不一。
活该。
狼狈本是他自讨。
若非他执意要她赴刺青馆修复纹身,用所谓“保养”为由强加干涉,又何至于狼狈相峙。
公交车在暮雨中颠簸着停泊于商业街琳透的站牌前,机械化的提示音泠泠响起。
“下车请当心。”
后门滑开的刹那,疾风骤雨横冲直撞。
走下折叠阶梯,一只脚还没触及潮冷的柏油路,腰间猝然横亘一道结结实实的力度。
整个人被凌空提起,踝骨悬停于混沌中。
脑海天翻地覆旋转,根根神经发懵,感官失焦。
整个世界只剩淅零淅留的雨声,间或灼热呼吸声忽远忽近。
直至刺青馆的门扉被撞开又阖上,风铃摇曳出一串串叮当响。
润闪闪的睫毛颤了几下,眸光从朦胧的雾霭中剥离,涣散的神经一寸寸织回清明。
呼吸辍上几分湿沉,胸腔起伏间似压着无形潮气。
她凝眸望向淋作落汤鸡的身影,眼底渐洇薄怒。
“裴野。”
“你知不知你很烦人。”
真的很烦。
淋成狗的人,抓了抓自己瞩目度极强的湿发,浑不在意她的怒火。
自墙角矮柜中抽出一方崭新毛巾,隔着丈余距离抛出。
毛巾稳稳覆上她头顶,阻了雨水淋漓。
“别感冒了。”
笑眯眯说了句有几分真心的话术。
冷鸢眼底压着烦意和火气,晃了晃神,将头顶绒软毛巾取下。
指节力道克制穿梭于半湿发丝间,一寸寸拭去潮意。
刺青馆内原本各自忙碌的身影,在裴野携人闯入的刹那,个个凝滞静默。
手中器具停滞于半空,眸中皆是难以置信的震撼。
才过去多久,就先在一起了?
但待冷鸢压着喉间浊气吐出一句“烦人”时,眉宇间的燥气才稍作退却。
没在一起。
还好还好。
自我安慰罢了。
“掀衣服。”
寂寂廖廖的刺青馆内,冷不丁响起一声暧昧得近乎惊悚的指令。
什么鬼?
掀谁的衣服?
要干什么?
冷鸢同样被突如其来的指令惊得一愣,颦着眉尖,目光望向发号施令的人。
只见他手中拿着修复纹身的精密器械,眼神直直落在她身上。
是在命令她啊。
但……
她无语凝噎。
“哦。”
敷衍一单音节。
认命般缓步近前,纤指轻挑衣裾,一节节褪去遮掩,直至腰间的蓝焰刺青跃然眼前。
初愈期肌肤需维持适度水润状态,应于创口表面薄涂一层医用修复霜,严格规避含酒精及刺激性成分的制剂。
修复成分渗入真皮层,结痂开始生长。
痒意袭来时,冷鸢本能抬手抓挠,裴野及时用指腹轻拍干预,旋即用冷敷贴进行物理降温,抑制神经末梢过度活跃。
刺青馆外的雨水灌满两人耳膜。
仿佛只剩两人共处的寂静。
“嗡嗡嗡。”
口袋内的手机毫无预兆震动。
冷鸢的来电。
——大伯。
是她荒芜的生命中,屈指可数的真心关切者。
恰逢裴野完成全部修复操作,垂落的衣摆被他抚平。
冷鸢定了定心神,滑动接通键。
大伯浑厚粗犷的声线立时传来。
“小鸢,外面下这么大雨,还在外面玩吗?”
话音未落,冷知诺嗔怨连连的絮叨已刺入耳畔。
“肯定淋成落汤鸡了吧,整天不着家,爸你管她干啥。”
瞬息间,屋内迸出一声雷霆般的断喝。
“住口!”
霎时间,怒意褪去,大伯的语气又化作融融春水。
“小鸢,你现在在哪,要不要我去接你?”
“不用了,我马上回家。”
空气湿度攀升。
冷鸢结束通话,目光斜斜望向不知何时瘫废于沙发上的人,声线不冷不热。
“这次修复完,是不是就不用修复了?”
裴野慵倦拨弄着指节,笑意浅淡,语调却隐带锋锐。
“你说呢?”
“那我能购买修复霜,自己在家中涂抹?”
“不好意思,我们不出售。”
彬彬有礼回绝,无转圜余地。
“为什么?我不是你们的顾客吗?”
“即便是顾客,我们也不售卖。你这是想要强买强卖吗?”
“我没有这个意思。那我去其他地方购买。”
“很遗憾,只有我们这里提供修复霜。”
“……”
冷鸢几欲翻白眼,终是强自按捺。
裴野面上挂着无赖似的笑,恣意又散漫,她懒得与他计较,只将眸光沉沉敛压。
周遭刺青师面面相觑,眉目间皆是无声诘问:有生意上门,为何不做?
我们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挑顾客了?
难道现在只有我们这一家店在营业?
玻璃门“吱嘎”一声被人推开。
冷鸢领口受侵,凉意直沁肺腑,胸中郁结更甚。
抬眼望去,来人是个女生,年纪约莫二十上下,眉目清灵,携着一身雨水汽。
“您好,我是昨日预约纹身的顾客。”
她收起银灰色伞骨,目光掠过室内陈设,触及沙发上形骸放浪的身影时,瞳仁霎时一亮。
“你…是这里的刺…青师吗?”
声音磕磕巴巴,似乎很紧张。
沙发上的人眼皮都没抬,一身颓糜。
“有事?”
“请问…可以由您为我纹身吗?”
女生攥紧包带,指尖无意识绞着衣角,小心翼翼询问。
“抱歉,女顾客恕不接待。”
疏懒、喑哑,却偏偏带着让人上瘾的质感。
一刹那,满室光影向他周身聚拢倾斜。
什么叫不给女生纹?
不把冷鸢当女生,还是咋的?
暮色将落地窗染成烟灰色,街景被镀上一层老电影的哑光滤镜。
远处的建筑褪去锐利的棱角,蒙上一层水雾般的柔焦。
冷鸢一腔冷意的眼眸,不爽地落及沙发上那团雾化的落日橙。
他故意的。
雾气攀上睫梢,眸中神思游离虚空,她倦怠拆解无谓的谎言。
手机APP上,公交车的实时定位精确无疑,屏幕上的小红点正与站牌图标越来越近。
没和任何人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