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凝水汽幽幽下坠,无声萦绕于两人周身,经久不散。
少年不知何时漂染了一头吸睛度满分、光影层次感极强的落日橙。
高饱和度的炽热暖色,与冷鸢冰蓝灰的冷感惊艳对冲。
莫名生出“冰火共舞”的戏剧张力,仿若将北欧极光的瑰丽与地中海落日熔于一帧。
两人静静矗立于门扉前,又俨如一幅冷暖交融的斑斓油画。
登对至极。
“让开。”
冷鸢昂着头颅,冷睇着眼前高出半头的人,语调清冽无瑕。
裴野恍若未闻,自顾自说着毫无真心可言的浮泛辞藻。
“摔得疼不疼?”
一句暧昧不清的模糊话语。
拿着球杆在五颜六色的球之间来回走动的、坐在沙发上兴致淋漓看热闹的人、以及内心疯狂嫉妒吃醋的,皆将灼灼目光钉在对峙的两人身上。
裴野哄女孩子的甜言伎俩,于她眼中不过镜中虚花、水中幻月。
“和你没关系。”
“让开,我要回家。”
黑白分明的眼睛拒融分毫暖意。
“疼就承认,别不好意思。”
依旧絮絮说着没几分真心的陈词滥调。
“……”
没觉疼,只觉聒噪,眉间掠过一缕厌色。
台球厅外,长长的昏暗九曲巷灯火不灭。
夜未央,空气中浮动着暧昧的燥热。
冷鸢胃腑间翻搅着烦闷的浪,耳朵嗡嗡作响。
她略抬自己倔犟的澄净眼睛,不留一分情面地放狠话。
“裴野,我们不熟。”
“你能不能理我远点?”
“能不能别在我面前刷存在感?”
小姑娘倔头倔脑的棱角分明,令裴野眉峰倏然一蹙,随即被她后两句绝情的话语刺得心脏没由来抽痛了一下。
疼得真切,却又莫名想笑。
别人对他总是趋之若鹜,恨不得贴上前去,而她是避之唯恐不及。
避他如避瘟疫,退避三舍的姿态,仿佛他是什么沾了晦气的秽物。
“这么讨厌我?”
音节被刻意抻长,尾音含糊吞入喉咙,似乎连反驳都懒得正经,透出一种“爱憎由你”的满不在乎。
“……”
答案岂非昭然若揭?
话锋抛至她处,她自然从容衔住。
“对,讨厌,很讨厌,十分讨厌,非常非常讨厌。”
语调陡然拔高数十阶,清冽音色在台球厅内回荡,字字铿锵有力。
“听清楚了吗?”
又窝心追问一句,唯恐对方不能领会。
余韵似在暗语:
如果你还没听清,我可以再说一次,哪怕重复多次也无所谓……
没等到预期人的回应,却意外迎来嫉妒之火焚心的狰狞咆哮。
“冷鸢,你他妈在装什么?谁他妈给你的这张颠倒黑白的脸皮?”
霎时间,门框处那道颀长的身影,眉骨下压,犀利的眼刀直直剜向冷知诺。
吓得她整个人猛地哆嗦了一下,背后的汗毛纷纷倒竖而立。
连带台球厅内众人的呼吸皆在刹那间僵化。
“给她道歉。”
嗓音沉得骇人。
在场人皆深谙裴野的脾性,言出必践,似雪山崩于前而不改其色。
无人胆敢拂逆。
冷知诺的齿关咬得生疼,指节在手心蜷得僵硬,膝盖骨无声发颤,却仍竭力维系着最后一丝颜面。
谁不知她对裴野近乎偏执的喜欢?
此刻他却为了自己的贱人表妹,将她架在屈辱的刑架上。
她何时受过这般折辱?
“我不想说第二遍。”
压着怒意的声线,劈开氤氲的潮气,将每个字节剖入在场人的耳膜。
她分明感知到他愠怒的临界点正逼近,目光却不甘心凝向门口那道置身事外的身影。
女孩像株被暴雨摧折却仍不肯倾倒的竹,在狼狈中维系着自己的体面。
贝齿将下唇咬出血色,终从喉管挤出一声没诚意的气音。
“对不起。”
裴野居高临下睇着冷鸢惨白的面孔,胸腔滚出一句不满意的话。
“没听清。”
冷知诺的眼眶涨得通红,神情中半是气恼半是委屈,鼻息浓重如泣,却仍强提一口气,将那句“对不起”掷地有声。
接受道歉的人沉默不语,知道所谓的歉意不过是一场潦草的表演,连敷衍都透着敷衍。
所以没打算接受。
往日听过更锋利的话语,此刻却莫名被胸腔内涨满的酸涩呛出泪意,连呼吸都沾了潮湿的锈味。
“我要回家了。”
灰色调的暮色穿透缠结蛛网的天窗,落在冷鸢染着薄红的眼眶上。
破碎而孱弱,透出深藏的哀伤。
发丝湿漉漉垂落,摔了个狗啃泥,浑身脏兮兮的。
完完全全一副狼狈模样,平添几分我见犹怜的韵致。
破碎落魄,却惊心动魄。
硬生生让裴野心底无端涌上一股心疼。
心疼到想欺负她。
一股淡淡的冷薄荷味漫入鼻腔,勉勉强强压下那点恶劣劲儿。
没让自己坏下去。
没让她再讨厌自己几分。
只是故意绷着嘴角憋笑,手指却早早从裤兜内摸出一根柠檬味真知棒,在掌心转了半圈才懒洋洋递过去。
“眼泪鼻涕一起咽了的话,糖可没你脸上那些腌入味儿的玩意儿好吃。”
“……”
冷鸢愣愣抬头,睫毛上挂着颤巍巍的泪珠,像一只被雨淋傻的小奶猫。
裴野故意用欠欠着声调逗她。
“别用这种眼神看我啊,跟要讹我似的。糖可就在这,你爱要不要。大不了……”
他忽然俯身逼近半步,气息掠过她发梢的泥渍,声音压得更低更磁。
“大不了我再给你找点更‘甜’的哭的理由?”
最后一句尾音勾着笑,掺入了半分恶劣半分逗弄的夜风。
终究没真把糖收回,只是指节在包装纸上敲了敲,破罐破摔似的。
“快点儿,糖化了黏手上,我可懒得给你擦。”
“……”
不是有包装纸吗?
却也鬼使神差地捻过糖棍。
指腹掠过眼眶时,皮下血脉奔涌的热度几近灼痛。
心底的委屈似乎被柠檬味的甜填筑。
却暗藏一缕难以察觉的苦。
苦到不该承接这份僭越的馈赠,更不该放任与他有任何逾矩的牵系。
休息室内陷入闷寂,众人僵滞的眸光在空气中无声碰撞。
某个荒诞的臆测莫名攀上心头。
——裴野看上年纪第一了。
*
六月末的天色将雨未雨,闷得蝉鸣都哑了,就连荫凉的树影下也逃不过闷感的侵袭。
冰湖周围环绕着成片的梧桐树,阔叶蔫巴巴垂着,连绿意都褪成了灰调。
欣赏湖泊的最佳方式,莫过于攀登环绕它的荒山。
荒山巨石错叠成阶,棱角锋利,苔痕只是潦草一抹,衬得石色更苍。
阶宽忽窄忽阔,逼人步步正襟,不敢放肆。
冷鸢半途回望,见山脚的野蕨葱茏,岩间藤蔓摇曳,石隙间细泉潺潺。
美得虚幻。
及至山巅,天地豁然澄明。
极目远眺,满眼的绿,骚动的绿,生机勃勃的绿,狂野而张扬地尽占冰湖乾坤。
恰似一涧磅礴的绿意汪洋,千里同色,气象恢宏。
山顶有一座斑驳的凉亭,六角飞檐指向天际,朱漆廊柱上刻着模糊的年号。
西周砌着花岗岩材质的石凳,表面沁出潮气,冷鸢手心按上去,一霎沾满湿漉漉的温热。
距离高考放榜仅余48小时。
梅江一中高三生的青春长卷终将缀上句点。
无尽夏的记忆,似乎总与十七八岁的韶华重叠。
记忆中的夏天从不缺明媚的日光,穿透叶隙的嘶气蝉鸣,以及空气中浮着绿植蒸腾的水汽。
青春的味道大概就是,泛滥着无尽绿的酸涩。
浸泡着未出口的暗恋,未送出的情书,未抓拍的合照,未幻想的拥抱。
“看镜头。”
一缕拖腔带调的音波,携一线夕阳闷风,自亭外懒懒斜切而入。
石凳上静坐的身影来不及思索,耳畔已先被绵长的尾音勾住,本能循声望去。
“咔嚓!”
高清摄像头精准抓拍凉亭内半倦半醒的身影。
远景冰湖,近景凉亭,内景冷鸢。
茫然不知的女孩微仰着白净的鹅蛋脸,几缕冰蓝灰发丝凌乱蹁跹。
湿热昏黄的光雾在她身上织就斑驳的影,皮肤白得近乎剔透,俨然能窥见皮下淡青的脉络。
空灵缥缈的美,却带着不容亵渎的距离感。
“你无不无聊?”
借着将落的晚霞看清来人模糊的侧脸轮廓后,清清冷冷的声色蒙了层烦躁的雾。
偷拍照片,无聊至极。
远处天际线堆叠着铅灰色的云山,沉沉压向地平线。
风骤然失了清透,挟着潮湿的腥气横冲直撞,掠过枝桠时抖落一串串预感的颤。
雨,似又要来了。
“这话不该我问你吗?”
坐在凉亭的石凳上,望着远处粼粼水光出神,不更无聊吗?
裴野一身浪荡劲儿,暑气郁蒸难耐,无袖黑T松松垮垮笼着精悍身躯,袒露的臂膀青筋鼓胀胀,血管充盈。
野性与不羁在薄日余晖下肆意张扬。
冷鸢舒出一口闷气,懒得抬眼,只任由眼睑怠倦垂落,连余光都吝啬分给身侧张扬得近乎刺目的存在。
裴野一副浑然不觉冷落的模样,可跟在他身后的两个跟班却耐不住无声的冷场。
指尖夹着烟卷狠吸一口,猩红的星火在唇间明灭,吐出的青雾在空气中袅袅升腾。
“年级第一,我们野哥给你说话呢,你怎么不理人?”
说话时一股子浑浊的烟味,呛得冷鸢喉间微痒,眉尖微蹙,掩唇轻咳。
却被没什么分寸感坐在她身畔的裴野,一双冷冽又嫌弃的乌瞳斜斜横扫。
两个跟班指尖骤然僵冷,烟蒂被掐灭在掌心的动作近乎狼狈。
怎么回事?
向来桀骜不驯的野哥,竟为了个清冷小姑娘连烟都容不得?
莫不是心思偏移得这般快?
两人暗自腹诽,目光在裴野与冷鸢之间来回逡巡。
他们野哥行事全凭心意,最近忽而对个小姑娘这般上心,倒教人摸不着头脑。
可冷意凛然的眸光犹在睫前流转,纵有千般不甘,亦只得强自按捺隐于腹中。
身侧凉意被温热的呼吸逼退得密不透风,冷鸢冰眸斜睨。
“你有点距离感,行吗?”
言外意显而易见,并没有邀请他同坐。
顺带没好气、凶巴巴锤他了一拳。
可惜软绵绵的力道对裴野来说不痛不痒,反在心腑掀起一阵抓狂的痒意,细细密密的酥麻一寸寸蔓延。
很烦躁,辨不清来处。
眼尾勾着蔫坏的弧度,邃目晦暗不明。
好没道理地摊开掌心,无辜的笑靥却虚浮如伪作的面具。
“没写名。”
言下意,石凳无主,他自然也有权利坐。
末了佯作痛吟般低呼“疼”字,假意揉着并不存在的痛处。
旁侧两兄弟捻熄了烟蒂,百无聊赖的倦意被忽而撩拨,大喇喇斜倚着石凳,肘尖随意抵在斑驳台面,将目光投向对峙的两人。
他们野哥向来是山野间纵马似的性子,此刻在个小姑娘跟前敛了锋芒,这般新鲜戏码远比三更半夜偷窥.禁.片更撩人兴致。
闷雷在云层深处滚动,声浪推搡着空气。
冷鸢嗅到风中涌动的雨的气息。
——是暴雨将至的预兆。
暮色最后一缕残霞凝于她的侧颊,艳色中藏着尖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