顷刻间,彼端音调飙到最高,气息紊乱却硬撑着气势,话音中夹杂玻璃碎裂的噼啪声。
“冷鸢,你个贱人,你勾引男人那点下.作.手段,当我不知道?”
她喊得声嘶力竭,音色扭曲却又似乎在颤抖。
“贱人!你他妈要是敢勾引裴野?我让你生不如死。我现在就去.剁.了你……”
暴雨声骤然被冷知诺的怒吼吞没,她疯狂摔砸着桌案的摆件,咔嚓咔嚓的脆响混着她断续的咒骂。
“你和你那个短.命.妈一样下.贱……勾.引男人…狐狸精…我要让你……”
冷鸢懒得再听“疯”表姐的表演,指尖一触屏幕,利落截断聒噪的声线。
落地窗外的雨幕更汹涌了,她却觉得耳根清清净净。
冷知诺的威胁不过是她早已麻木的旧伤疤。这位被血缘牵绊的“好”表姐,自打她住进大伯家的一刻起,便对她颐指气使,稍有不如意就把怒火无情泼溅于她身上。
刺青馆内众人喉咙发干,不敢有丝毫声响发出。
冷鸢那句轻描淡写的尾音在喉间打了个翩跹的弯,字字沁入耳膜。
「他现在,和我在一起。」
这个“他”无需赘言,除了是裴野,还能是谁?
所以来电人是谁?
众人的视线洞若观火一般,齐齐悬垂雨窗那片冰蓝灰的暮夜。
葱白的手托着下颌,若无其事般盯着门口摇曳的风铃发呆。
时间在她身上变得粘稠,凝成一片温柔的空白。
忽觉室内空气如有实质,沉沉甸甸压覆她蝶骨嶙峋的肩胛。
长长的黑睫机械地颤了颤 ,脖颈迟缓而滞重地转动半弧。
虚焦的目光平扫众人,似蜻蜓点水般轻。
一口气悬于胸口,怎么也落不到底。
视线落及半边脸隐匿于阴影、半边脸沐浴于光晕中的人身上时,微不可查地耸了耸眉。
按常理推演,她那位“好”表姐此刻理应再度拨通电话,或是将号码转至裴野手中。
但两种情况均未发生。
莫非她真的拿着刀来找自己算账了?
“谁给你打电话?”
发问人倚入沙发深处,交叠的长腿懒懒屈起,烟蒂仍在他唇边摇摇欲坠。
“都敢利用我威胁人了?”
说话时音节像被重力拽着往下坠,哑涩,连疑问句都透着倦怠的平直。
仿佛冷鸢的利用在他眼中不过是棋盘上的一枚闲子,弃或留全凭他心血来潮,无关大局。
冷鸢揉了揉单边眉毛,似要将淤积的燥意捻散。
事关隐私,她有权默守缄言。
可她想试探一下裴野对冷知诺的在意程度,抑或自己在裴野的视角中处于何种位置?
惊鸿一现?
蓄谋已久?
“你拒听的人。”
眸中倒映着窗外的暴雨,她的声线带着刺又藏着酥。
仿佛只要那个名字溢出唇齿,喉间顷刻涌起灼热的反胃感。
恶心蔓延至四肢百骸。
“你表姐?”
裴野眉眼一压,意味深长的眸光停落在她的眼眶,凝声问。
“冷知诺。”
令人生厌的名字自他齿缝间徐徐道出,冷鸢几乎要将五脏六腑呕出。
幸而他的腔线沉哑低磁,勉勉强强将翻涌的恶心感压回腹腔。
静默即默认。
心照不宣。
裴野再度将视线沉入她的眼底,瞳仁浓成一片黑郁。
“所以你利用我,是为了气她吗?”
质问声噙着气泡音,散懒得连情绪都懒得掀起分毫波澜。
这般声线过于寻常,反让冷鸢难以参透冷知诺在他心中的分量几何,更无从丈量自己与他寥寥数次的交集,在他心秤上占据着怎样的、令人捉摸不透的位序?
凉薄的心绪一节节倒灌鼻腔,她眉间凝着化不开的郁色。
“没错。”
音线冷凌凌斩落。
她本不该与他有半分命运的交错,偏生今日一连数次不期而遇,更令他撞见通话的场景,只好大大方方借他的名声一用。
窗外雨一帘一帘落下,沙发上的人眸色一寸寸点亮。
承认利用他。
挺有意思。
冷色调的雨穿透窗户、冷气、发尾覆下时,洇湿了他冷戾的眉眼,唯余一泓剪不断的缠绵。
“那就好好利用。”
字字调调晕染在她潮湿的心畔。
冷鸢怔了下,定睛盯他。
灰霾滤镜下,他瞳仁深处的晦涩沉浮,辨不清虚实。
恰似此刻话语间真伪参半,教人难觅真心。
她知道冷知诺对裴野近乎偏执的爱念。
每逢假期归回家,冷知诺总是亟不可待炫耀她与裴野看似微不足道却又意义非凡的进展。
“裴野今天主动和我说话了,好开心哦!”冷知诺兴奋地嚷道。
可所谓的“主动说话”,不过是少年为将挑战书递至冷鸢手中,借她作一叶渡河的扁舟。
--
高三下学期伊始,校方为点燃高考的战意,推行了一项颇具匠心的竞技机制:
不同班级的学生需向相同名次的学生发起挑战。
班级配对由班主任抽签决定,相同数字的班级组成一组。
冷鸢在十四班,而裴野在四十四班。
两位常踞榜首的佼佼者,自然而然地,他们要向彼此发起挑战,并将挑战书亲手交到对方手中。
冷鸢执笔时,窗外的梧桐叶在夕光中簌簌作响。
她摒弃冗词赘句,简简单单落下六个字。
「有本事考过我。」
两幢教学楼隔空对峙,她没有直接将挑战书直抵裴野手中,只趁着暮色初染的间隙,将挑战书藏进他桌洞。
没想到,一堂晚自习方歇,裴野已将“挑战书”送至冷鸢手中。
“给你班第一。”
少年语气不耐烦,近乎粗鲁地抛向冷知诺的方向,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吝啬给予。
冷鸢拿到手时,以为是挑战书,没想到是一份应战书,还是没骨气的应战书。
「没本事。」
三个龙飞凤舞的打字,突兀地拓印于雪白的A4纸上。
仿若少年一具空荡荡的躯壳,颓废地在无人问津的暗隅徐徐沉坠。
她在「没本事」的墨痕下,以楷体笔锋勾勒出一行端凝的字迹。
「没人能定义你的坠落,除非你停止向上。」
--
天花板的日光灯嗡嗡作响,冷鸢好像又听见了十六岁那年的啾啾蝉鸣,听见了二十七班和二十八班琅琅读书声。
失焦的眸光渐渐凝敛,回忆潆洄片刻,慢慢慢慢消遁。
视野内一片泛滥着烟灰色的光线。
望不清沙发上仰着头颅的人的眼神,也望不清自己这颗浑浑噩噩六年的心脏。
只看得清少年几乎拉成直线的下颌骨,看得清自己触手可及的、阴暗的勃勃野心。
天色彻底灰败,商业街灯火阑珊,泛滥成灾的雨水路,一道道具象化的黯。
雨再大,总该回家的。
他再好,总该远离的。
既定现实。
不可逆转。
*
梅雨最恼人的是无孔不入的潮气。
晾衣架上蓝白相间的校服始终半干,泛着潮气,连风都带着霉味。
可偏生植物在仲夏时节疯长。
苔藓在腐木上舒展绒毛,蕨类植物的孢子随风散成淡青的雾,栀子花在雨声中悄然绽开……
冷鸢推开卧室朱红色漆的木窗,迎面扑来的风带着发酵的湿气。
头颅探出窗外,搭在窗台上的指尖,沾了层薄薄的尘灰,也沾了层浅浅的潮润。
压进视野的是梅江经年不衰的窄巷。
石板路被雨水泡得发亮,苔痕从缝隙间探出头来,将灰白的岩板染成斑驳的绿。
日轮高悬时,家家户户把竹椅搬到门廊下。
王婶用净水湃过的黄瓜招待串门的邻居,闲话从东家的菜价讲到西头的新生儿。
张奶奶摇着蒲扇讲古,说几十年前这条老巷还是条河。
有时,大伯和伯妈吵架摔了碗,隔壁王叔立刻提着修碗的老工具箱上门,一句“瓷活儿要趁热修补”消解了半日怨气。
春夏秋冬岁岁循环,白昼黑夜日日轮替。
他们依旧被柴米油盐泡得踏实。
没有霓虹的喧嚣,没有精致的雕饰,只有砖缝间生着的青苔,窗台上的荼蘼花,还有絮絮叨叨的家长里短。
生活在梅江,像一壶慢慢煨着的茶,不烫不冷,刚好暖手。
*
雨后初晴,昼色澄明,绿叶上凝结的露珠折射出彩虹。
九曲巷中枢的老诊所内,冷鸢悠哉悠哉盘踞于樟木长椅上,膝头斜斜搁置着一册泛黄的药物典籍。
许是百无聊赖,耳廓嵌着枚莹白耳机,导线隐没于白色衣领间,手机静卧于书页末章。
嘴里哼着梅江一中广播站永不疲倦的神曲《追光者》。
“有的爱像阳光倾落”
“边拥有边失去着”
__
彼时天光大开的廊道交汇处,总似被青春特有的躁动填满。
甫一铃声落下,过道上浮动着薄施粉黛的面庞、廉价唇膏涂抹出的胭脂红痕、浓烈刺鼻的香水气息,以及裤脚刻意挽卷的吊车尾学生。
他们唇齿间翻涌的话题,永远绕不开一个名字。
——裴野。
盛夏长长的日光下,孟瑶双臂环抱,倚着廊柱向最要好的小姐妹们倾身,神秘兮兮压低声音八卦。
“嘿,你们听说了吗?昨天野哥抽烟被抓住了。你们猜猜‘西瓜肚’会怎么处罚他?”
“西瓜肚”是学生们对学校政教处主任的外号。
他的身材圆滚滚的,尤其是突出的肚子,像一个熟透的大西瓜,因此得了这个诨名。
“还能怎么罚?肯定被老班骂得狗血淋头呗!然后把野哥叫到办公室去写检讨。”
小姐妹幸灾乐祸接话。
“不对,我听说他昨天在办公室和老班顶嘴了,超级拽!”
吵吵闹闹的廊道内,一个披头散发的女生加入八卦队,一副知根知底的模样透露真相。
“啊啊啊,野哥真是太帅了,连抽烟被抓都这么有型~”一个小姐妹捧着自己绯红的脸颊,用气泡音花痴般地感叹。
窗畔几个挥拳打闹的男生闻言齐翻白眼,嘘声浪掺着半是艳羡半是酸涩的风。
裴野总是这样,特立独行,不按常理出牌。
旁人总道他年少轻狂,眼底空无一物,永远一副无所谓的模样。
殊不知满不在乎的壳子底下,是少年用来遮挡心跳声的,最拙劣的谎言。
__
回忆的苍绿载不动无尽夏的梅雨,所有沸腾的情绪皆沉入看似平静的冰湖。
空气中漂浮着透明雨丝,肉眼难辨,却沉沉压在睫毛上,让视线蒙上一层薄纱。
腐涩的风拨动冰蓝灰发梢,掀起一阵躁热。
一道放荡不羁的声音冷不丁乘风砸入耳膜。
“啧啧啧,不愧是年级第一,高考结束了也努力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