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锁C区的铁幕之外,紧急集结的队伍驻扎排列,一辆被生生跑到报废的重型越野车冒着浓烟,轮胎也爆了两个,抛尸似的被停在一边。
“你代行我的执行权,配合理事会启动C区肃清状态。”
冷到结冰的浅色瞳孔盯着副手的脸,路信洲没有任何语气地重复了一遍麦奎尔·维克刚刚向他汇报的信息。
冷汗让衬衫紧贴在脊背,维克顶住压力依旧直视路信洲,他并不觉得自己当时的决策是错误的。
“是的。当时C区已经出现了非常规污染物,情况紧急,C区的抵抗能力本就低下,加上城内战力不足,虽然丁会长的策略有些激进,但综合利弊,我认为是可以执行的。”
肃清状态不可逆,一旦启动,在探测系统评估区域内部污染可控之前,自毁程序无法暂停,铁幕也无法升起,救援大部队不能进入。
事已至此,发泄情绪是毫无用处的,胸腔极重地起伏,路信洲劝说自己该冷静,可那只总是不听他使唤的右手却已经将维克一拳轰飞出去。
后背狠狠撞上铁幕,这点伤对S级进化者来说不算什么,维克擦去嘴角的血迹,立正站好。
路信洲的声音冷到极点:“军事庭纪律总章第三条是什么?”
维克毫不迟疑地回答:“军事庭全体无畏牺牲,随时准备为人类之存续献出生命。”
“那你综合的是什么利弊?”
路信洲提高音量,冷声怒道。
路信洲极少斥责下属,有问题就用行动来解决,他总觉得愤怒是无能的表现。
可现在他才发现,或许他一贯的冷静也只是因为,以前发生的再多危机都没有牵扯到他名为恐慌的情绪。
“不勘察、不抢救、不抵抗,直接同意放弃整个区域,你脑子被污染物寄生了吗?不管理事会考虑什么生产效益,我的军事庭是救人命的!C区常住人口6324人,你告诉我里面哪一个人的命算是你口中的弊?”
在场众人皆是噤若寒蝉,这算是路信洲第一次在这么多人面前表现出如此强烈鲜明的情感。
这位最强进化者向来高高在上,看上去几乎摒弃了属于人类的喜怒哀乐,甚至有坊间传闻说路信洲其实是诺亚上任统领制造出的仿生人,要不他怎么可能毫无感情地做出那么多超越人类极限的事。
也正因此,众人对路信洲的感情有敬畏、有崇拜,却很难涉及爱戴或共情。
而此刻,目睹长官的怒火,除了紧张,也有不少未曾与路信洲有过直接接触的普通士兵对他产生了堪称亲近的认同。
“报告!”
莉夏的声音从通讯器里传来,背景音是嘈杂的风雨声,她严肃道:
“确定可以从穹顶缺口下降至C区,通道搭建完毕,先锋搜救队共25人,已经准备就绪,随时可以行动。”
在刚刚知晓C区已开启肃清状态时,路信洲立刻做出了指令,放弃由大部队开展全面搜救的计划,利用穹顶缺口,改由精英进化者组建先锋队,降落至C区抢救幸存者。
说是先锋队,但参与搜救行动的进化者都清楚,其实该叫敢死队更恰当。C区内部情况未知,污染和爆破同时存在,还要在这样的条件下搜寻幸存者,只能说难上加难。
路信洲调整了下呼吸,再度开口,他已经能完全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他冷静回复莉夏:
“收到,全体原地待命,等先锋队长到达后开始行动。”
莉夏有些意外:“长官,不是由我来担任先锋队长吗?”
路信洲解开纽扣,脱下影响行动的大衣,言简意赅:“我来。”
莉夏没有质疑,她自然道:
“好的,那我让他们多送一套探测搜救装备过来。”
“不用,”路信洲另有安排,“把你的装备留下给我,你有别的任务。”
莉夏愣了下,她的野外经验很足,异能也很适配搜救,是任务的最佳人选之一,她疑惑发问:“队长?”
修长有力的手指紧了紧手套,路信洲的声音里渗出浸透骨髓的寒意:
“有人在象牙塔待久了,整天活在梦里,脑子不太清醒。你拿我的徽章去核心区,硬拖也要把理事会长本人拖到铁幕前,让他亲眼看看,他随便按下几个按钮,葬送的是多少人的性命。”
一旁,麦奎尔·维克一直没有说话,路信洲对他的斥责像一记狠辣的耳光,让他好半天抬不起头来。
他向来认为进化者就该高普通人一等,因此在丁焘提出肃清C区时,他虽然震惊却并没有反对。可如路信洲所言,既然他认为自己比普通人优越,就更不该像个懦夫,用平庸之人的性命来铸就自己的安全堡垒。
“路长官,我想担任先锋队长。”
维克坚定地开口,他向路信洲敬礼,主动请缨道:
“搜救更需要您在外指挥坐镇,我的异能‘粉碎’也非常适配废墟中的搜救工作。”
由路信洲担任先锋队长其实是不合规定的,没有让指挥官冒险第一批实地刺探情况的道理。
但出乎维克意料,路信洲摇头,驳回了他的提议:“我去搜救,你留在外面指挥接应。”
维克争取道:“长官,搜救工作谁去都一样,我不会错过任何一个幸存者的!”
谁去救人都一样吗,路信洲并不这么想。
对于其他幸存者来说,搜救者是谁确实无所谓,但越眠不同,越眠在等的只是路信洲。
所以路信洲一定要去。
他一直刻意将越眠与其他受害者划上一视同仁的等号,但此刻,当那双总是全心全意注视自己的漆黑色眼睛出现在脑海里,路信洲心中的天平终于无可抵挡地倾仄。
睫毛微微发颤,路信洲闭眼,逼自己将所有糟糕的想法驱逐出脑海。
他没有跟维克多说什么,只拍了拍下属的肩膀,毫不犹豫地赶赴最前线。
傍晚的天色黑得很快,雨势未停,C区又全部断电,从穹顶的洞口处往下看,漆黑的废墟中只有尚未被大雨浇灭的火堆提供着忽明忽暗的光亮,活脱脱一片人间地狱。
目睹此景,路信洲的心脏猛地抽痛了一下——他突然想起来越眠怕黑。
先锋队陆续从洞口下降至地面,虽然对区域内的糟糕情况早有心理准备,但眼前生灵涂炭的焦土还是超过了众人的预想。
建筑损毁度至少达到了90%,因为无差别的爆破肃清,废墟之中,不要说幸存者,就连污染物都不算多,只偶尔见到怪物鬼魅般游荡。
路信洲毫无声息地挥刀,了结了一只潜伏在掩体后的污染物,语速飞快地嘱咐所有队员:
“不要与污染物缠斗,救人第一,发现幸存者立刻带人离开。”
剩余队员三人一组,很快按照事先确定好的地图范围前往各自的搜救区域,路信洲单人行动,直奔文教中心。
文教中心大楼已经完全坍塌,按照逻辑来说,越眠还留在那里的几率其实不大,混乱之中,他说不定早就逃到了其他地方。
但路信洲确定,越眠一定还在那里。
因为那是二人最后一次联络时越眠告诉路信洲他所在的地方,为了让路信洲第一时间找到他,越眠无论如何也不会离开文教中心。
这样纯粹的信任像一把未开刃的钝刀,直直地插入心脏最柔软的角落,将血肉搅得生疼。
路信洲在夜雨中全速前进,每一次呼吸都闻到冰凉腥腐的水汽,但他很清楚,自己呼吸的急促与失调不是因为恶劣的外部环境。
穹顶缺口处离文教中心不远,仅仅半分钟后,路信洲就抵达了文教中心的废墟。
生命信号探测装置还没有反应,路信洲挥手掀开几块挡路的硕大楼体,深入废墟当中。
装置在这时给出了反应,被探测到的目标生命反应极其强烈,应该是一个没受伤的幸存者。
然而,还不等路信洲稍微松下一口气,新的意外状况再度发生——装置检测到的生命信号居然在迅速减弱。
路信洲瞳孔猛缩,生命的流逝被冷冰冰地量化为极速减小的数字,而他只能无能为力地目睹这个过程,路信洲的脑中瞬间只剩下了一个念头——绝对不行,他绝不接受。
男人周身的空间已经开始因为巨大的能量而扭曲,接触到能量的怪物和废墟都毫无抵抗之力地被摧毁,幸好,在路信洲能量暴走的前一秒,那段快要消失的生命信号停止了衰减。
紧接着,生命信号的强度以极快的速度迅速回涨,在达到峰值后,再度开始向下衰落,如此诡异循环。
这时,路信洲的耳机内传来了麦奎尔·维克的声音。
“路长官,这段生命信号太奇怪了,或许是设备受到了干扰,可以忽略。另外,根据建筑的损坏程度分析,文教中心有伤员幸存的概率不足百分之一,不值得您浪费黄金救援时间。距您五百米外,还有一组小队也搜索到了微弱的生命信号,建议您去那里支援。”
过了两秒,维克依旧没有得到路信洲的回应,他奇怪道:
“路长官,您听到了吗?”
从生命信号恢复开始,路信洲向废墟深处行进的脚步一直没有停下,听到维克的提问,男人像是终于回过神似的蹙了蹙眉。
他停步,却并不是为了调转方向,去做所谓更值得的事——他直接摘掉了耳机。
耳边嘈杂的阻挠声终于消失,路信洲执着地继续搜寻这片已经被烧成焦炭的废墟。
身为军事庭首席长官,他常有许多不能做或者不得不做的事。
为此,他放弃过许多本该属于“路信洲”的东西,身体、时间、私心、自由,诸如此类,这些东西的优先级被他一再降低,最终排到可以随意舍弃的位置。
但这一次,路信洲不想放弃他捡到的小怪物。
被埋在废墟里生死未卜的是他最想救的人,为什么他不能在这件事上浪费时间?
说他不顾大局也好、冲动自私也罢,路信洲只知道,自己绝不要把救出越眠的优先级放在支援其他人之后。
快速搜寻废墟的动静很大,不少污染物被吸引到了附近,路信洲左手挥刀右手掀楼,毫不夸张地快把文教中心的废墟翻个底朝天。
男人没有一丝表情的脸上是交错纵横的雨水和血水,锐利的眼睛冷沉无光,只直直地盯着不断暴露出来的废墟深处,连一点余光都懒得分给上来送死的污染物。
又一块硕大的石板被掀开,这一次,路信洲猛地停下了动作。
废墟之中,遍体鳞伤的少年蜷缩成苍白的小小一团,微弱的呼吸带动脊背几不可察的起伏,他闭着眼睛,静静地靠着身后的墙板,虚弱到甚至没有察觉到自己周身的碎石已经尽数消失。
视线定格,路信洲的呼吸瞬间停滞,他知道为什么越眠的生命信号忽强忽弱了——
一根粗长钢筋半悬着,锋利的末端刺穿了越眠的肩胛。被困在废墟中的越眠没有办法调整位置,于是,伤口每次恢复都会把异物缓缓推出体外,可这个过程会让钢筋再度蓄力,在伤口愈合后从原先的位置又一次刺入少年的身体。
路信洲的心脏仿佛被紧紧攥住碾压,每一次泵血都带来锥心的痛感,走到越眠身边,长刀落地,他半跪在少年身边尖利的瓦砾上,浑然不觉肉|体上的痛感。
路信洲伸手,握住了那根几乎被染成深红色的钢筋,滑腻的鲜血沾满了他的掌心,恍惚之中,他几乎错觉是自己用这根利器伤害了少年。
刚刚还无坚不摧的手掌此刻却连发力都无比艰难,钢铁被碾碎化作齑粉,越眠失去支撑点,瘫软虚弱的身躯不受控制地摔进路信洲的怀抱。
强烈的痛怜与愧疚像是揠苗助长的粗鲁大手,将路信洲心中尚属萌芽的酸涩情愫硬生生拔出土壤,逼他尽早正视这份他无法否认的感情。
复杂深重的目光落在少年毫无血色的脸上,路信洲没有叫醒越眠,他替少年挡去所有的冷雨,静静地感受着滚烫的情感肆意疯长时带来的心如刀绞。
只是发觉就如此痛苦,路信洲很清楚,要是任由这份情感继续发展,只会更加坠入深渊。
如果说路信洲还有最后一丝悬崖勒马的机会,那就只有在现在叫停这一切。
偏在这时,路信洲感受到有个颇有些分量的东西挨上了他的大腿,他低下头,也就在这万分之一秒内,路信洲所有的心防彻底分崩离析,再也无法凝聚成型。
越眠的手背在无意中垂下,他手中一直紧紧攥着的东西因此碰到了路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