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嘶啦——”
静翕利落地将几页纸张撕下来,拍在木桌上,仰头吐出一口气,就差大声叫唤了,“太好了,这个方子,一定有用,终于给我研究出来了。宋大仙,你按着这个方子再去上仙界摘些草药来……不对,先去把小冰块儿给我叫来,这可得给他好好看看,看谁还需要去请教那狗屁不通的神医。”
立在一旁端着茶拿着好几张乱涂乱画的纸宛若一尊雕像的宋大仙——宋谪一脸无奈地将茶和纸一一放好,拖长了语调回:“是——另外静翕上仙,我叫宋谪。”
就几日的时间里,静翕上仙已经完完全全把宋谪当成了自己手下的弟子,什么活都交给他来做,端茶送水、递送纸币、来回取药送药全都由他包揽,偏偏宋谪还回绝不能,毕竟是大长老让他下凡来协助静翕上仙的,所以宋谪身为一介灵修,月华上仙的唯一弟子,只能忍声吞气任劳任怨地干着药童干的活。
而且就因为宋谪做事实在过于稳妥,连人带事都要比静翕这个上仙要来得靠谱,这让静翕看得十分有趣,遂玩心大起的静翕上仙便发挥了他的独门绝学,给宋谪取了个专称。
“我知道了大仙,快去吧。”
“…………”
宋谪掩上门,也无心再纠正,现下还是治病救人要紧,他走去了邬玄烛的屋子,发现门是紧闭的,于是敲了敲,道:“旧谙上仙,您在里面吗,静翕上仙让我来喊你去看看他新的药方。”
“……”没回应。
“旧谙上仙?”又敲了敲,依旧没回应。
就在宋谪以为自己预判错误,邬玄烛并不在屋子内时,门忽地从里面被拉开了,迎面而来一阵刺骨寒风,以及邬玄烛冰白的毫无人气的脸。
宋谪冻得一哆嗦。
“怎么?”
“……”宋谪就像突然忘了要说什么,杵在门前呆愣呆愣的,似是被冻傻了,过了许久,他才反应过来站在他面前的不是一座冰雕,而是活生生的旧谙上仙本人,“那个……静翕上仙叫您去看看……”
“我知道了。”
“……嗯……”
二人相望半晌无言,邬玄烛没好气地瞪着他,而宋谪则是无辜地回望过去,不明白自己怎么惹着旧谙上仙了。二人距离不远,以至于邬玄烛不得不微微抬起头才能注视到宋谪的双目,但即便是这样,他还是看起来很有压迫感,令人望而生畏。
有的人就是这样,无论是否仰着头盯着你,都能给你看出一身毛骨悚然的劲,像是无形的压力笼罩在头顶,逼着你不得不先低头让步。
“你堵着我,让静翕来见我吗?”
邬玄烛耐心终于告罄,言语间也透露出烦闷。
“啊……对不住……对不住旧谙上仙!我这就让开……”宋谪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是自己挡着人家的去路了,慌忙让开。
邬玄烛一拂袖,大步从他身旁走过,留下了一阵冷冷的梅香。
梅花香带着寒气流进宋谪的鼻腔,他不由得深吸一口,暗暗叹道:“和师尊种的梅花香气好近。”
门被推开,邬玄烛一身梅香裹挟着寒气入室,直冻得静翕一派不端的坐姿都正了些,仰头不满地注视着来人:“你是刚从冰室里出来吗,怎么浑身散发着寒气?”
邬玄烛没理他,“说正事。”
静翕一边裹紧了些身上的衣袍,一边伸手从一旁的纸堆中抽出几张,“喏,这几天本药仙不眠不休呕心沥血配置出来的,绝对有用,等宋谪从上仙界把药摘回来,这病就有救了。”
邬玄烛没出声,低头凝视着纸上密密麻麻没听说过的药材名,“能根治?”
“保不准,这毒实在邪得很,发病轻的能救到无病,但重的估计没法根治了。”
“……”
“嘶——不过应该还有其他法子,只是时间太紧,我怕病人等不了太久。”
邬玄烛点点头,反应慢半拍地,“这几日辛苦你了。”
“哎呀——”静翕十分应景地伸了个懒腰,笑嘻嘻地,“也别口头说说啊小冰块儿,让你徒弟再烧点什么给我补补。”
“……”邬玄烛一看这人嘴里就吐不出三句正经话,拿着药纸就准备出去。
“哎等等等等——你拿着这纸做什么,我还要给宋大仙留着呢。”
“我随他一起去,这药太多,一次拿不下。”
“不用,”静翕坐直身板,将邬玄烛叫回来,“这些药轻的很,每样只消一点就可以奏效,但能劳烦你来做这活儿,快回来把纸放下,一会儿我好给宋大仙拿去。”
邬玄烛将信将疑地瞥了他一眼,最终还是转身把纸放下,却在抽手回去时冷不防地被一把握住,修长三指搭上冰冷泛白的手腕,但还没超过一秒就被挣脱。
邬玄烛猛然收回手腕,剑眉无声蹙起,眼底透出微许戒备,“你做什么!”
“小冰块儿,”静翕收起了一副嬉皮笑脸,将手搭在桌上,“怎么回事,脉象如此紊乱。”
从方才邬玄烛进屋起他就看出来这人脸色不对,虽然自认识他以来就一副体虚气弱的面貌,在修药的静翕上仙看来是从里到外都散发着不健康的气息,但这么多年过去,邬玄烛不仅身体没怎么出毛病,反而还强劲得很,灵力一挥能打十个里外都健健康康的他,于是便打消了此人体弱的误诊,归因为邬玄烛生时没挑个气血足的相貌,这不怪他。
但今日就明显不对,哪有人脸色惨白成这样的,虽说他还能站在这气定神闲地同他商讨药物,但静翕直觉有鬼。
“无碍,有些冷罢了。”
“这话骗谁都可以,我不行,你……”静翕盯了几秒邬玄烛冰凝般的面庞,无声叹了口气,“算了,若是有什么需要,找我便好。”
他知道邬玄烛的性格,什么事都强求不来,逼得紧了还会适得其反,治病救人强求不得,得看患者意愿,特别是邬玄烛这类人,他要装着没病,你也奈何不了他。静翕最烦的就是这种病人了,偏生这种让他最厌烦的病人此刻就站在他面前,和自己大眼瞪小眼,他还恨不起来一点。
邬玄烛松了口气,眉头舒展开来,但仍紧绷着张脸,迎着静翕直直的目光避无可避,紧抿的唇瓣松动,“我自己清楚,没什么大碍。”言毕转身离去。
静翕眼神随着邬玄烛的身影转动,待后者完全离开了视线,他才哼笑出声,“你最好清楚,别哪天我一觉醒来少了个人。”
半晌后又觉不甘,嘟囔着:“若是把你这张脸盖住,我下一秒就能拂袖走人,一眼都不留恋。”他的视线随意搁置在一旁的椅子上,定睛一看,忽觉不对——
那年久泛黄的椅子上静静地躺着几根火红的毛发,不是那小火狐掉的又是谁掉的?
静翕一脚将椅子勾过来,捡起红毛,失笑道:“怎么还掉毛呢……”
进入静翕上仙的长草园需要主人的许可,宋谪没在人间耽误片刻,当晚就带上静翕上仙的灵钥立刻回到上仙界采药去了。
但没在人间耽误不意味着他没在上仙界耽误,纵使宋谪知道轻重缓急,但他执着“静翕上仙一连累了这么多天了,就让他休息一晚吧”的关切念头,回到上仙界后还是先去了南枝别院。
一来就见着了正在院中赏梅的大长老,凉风萧瑟,秋月照着大长老花白的长髭,镀上一层银边。
宋谪停在了大长老身后三米远处,柔软的枯叶厚厚一层,很好地遮掩了他的脚步声,大长老也没有回头,仍静静地凝视着前方高悬枝头的梅花,宋谪不知道他是否注意到了自己。
就在宋谪即将开口前,大长老出声了,却依然没回头,眼神不离红梅,“宋谪啊,怎么又回来了?”
“是,静翕上仙令晚辈回来找些草药,好治病。”
大长老捋了捋花白长髭,笑了,“前些天你就回来过一趟了,这病有些难度吧,把静翕困住了?”
宋谪上回回来的时候已经同大长老讲过了来龙去脉,对诸如此类事件大长老还是非常喜闻乐见的。
“此病怪异,由妖毒所致,着实难治得很。”宋谪如实道。
“无妨无妨,慢慢来,不要紧,”大长老依旧不紧不慢,言语间带着三分平和和笑意,仿佛预知了结局般,“旧谙呢,他和弟子们相处得如何?”
提起这个,宋谪像是吃了个不熟的苹果,忍不住牙酸,“……还不错。”
“那就好,那就好啊,老朽本来还担心旧谙会和月华一样呢……唉,一个个的,都如此不让人省心,叫老朽记挂许久啊。”
“大长老不必因此牵挂了,晚辈多日里来和旧谙上仙及其弟子相处,明白旧谙上仙只是不愿收徒,大约是嫌麻烦,若是收了徒,那便是一定会负责的,”宋谪说着,心下不由得软了起来,“就如同我师尊一般。如今那两名弟子已有一名寻到了灵器,正加紧修炼,只是这次不幸也罹患了疫病。”
“那老朽就放心啦,”大长老转过身,略微疑惑道,“唉对了,月华此次闭关怎得用结界将自己护了起来,以往他从不如此的,是他的身子又出了什么事吗?”
宋谪眉心一跳,语气不免慌张,“大长老可曾毁坏过结界?这结界是师尊闭关前设下的,特意命晚辈关照好不要让人损坏,其他的晚辈也不知道了。”
大长老点点头,神色间犹有凝重,但语气却松快道:“不必惊慌,老朽只想进去看看月华如何,不曾想碰到了结界阻碍,我也就不再强行破坏进入了。”
宋谪松了口气,一瞬间悬起的心也落下来,他看着大长老,“那结界须由师尊的灵钥才能打开,我这里便有,大长老若是想看,现在便去看看如何?”
大长老凝视着不远处微微亮着的殿堂,思量片刻,还是笑着摇摇头,“算了,不打扰他了。”
月夜孤寂,清风徐徐,宋谪随大长老一同看向那殿堂,只觉心头蹦跳如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