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复跟着一群中年男人走出饭店,几人均沾着酒气,他带着笑意一一送别,一位年纪较大的男人驻足在旁边,似有私话。
等其余几人坐车离去后,他眼神会意,对方开口道,“我前两天看见你媳妇了,在那边领导饭局上,你爸这是两手准备?”
他面不改色,没有犹豫,“没有的事,八成是误会,毕竟在那里工作过,早就离职有段时间了。”
对方头微低靠近他压着声音,“谨慎点没错。”
“您说得对。”
……
想来已有好几天没有回家,他也不甚清楚向文最近在做什么,现下却是透过他人的口知晓,心中满是不解。
他招手叫了辆车,简短的通了个电话,没有回家,而是径直去了另一家私家饭馆。
下车时,林组长已站在门口等候多时,“我也是才知道,人力那边说是没查到入职的信息,我看是误会。”
“误不误会的,一会儿就知道了。”张复面色阴沉,语气不佳。
不远处停着一辆黑车,正巧看到门口的两人,车里氛围诡异,谁也不说话。相处多年,向文清楚林组长这人向来无利不起早,临时喊周卫过来定是有事要议,还特意嘱咐他要带个知根知底的人来,这几天工作上俩人配合的还不错,也没多想就来了。
跟着周卫做事也有段时日了,也没少露面,能猜到张复早晚会知晓,只是没想到这人竟横冲直撞地找来,事实上她跟周卫只是工作交集而已,但内心居然有种被捉奸的心虚感。她扭头正要和周卫嘱咐几句,谁料这人先一步下车,只字未言径自往饭馆走去。
她小跑着紧跟他,心里七上八下的,今天怕是要出事。
几人打一照面,并没有她想象中的兵荒马乱,均是言笑晏晏,礼让三分。
“有几年没见了,你瘦不少。”张复把座椅拉开,一边示意向文坐,一边和周卫聊着。
“都说男人婚后发福,你这也没逃过?”周卫自顾拉开向文旁边的座椅坐了下去。
看着一左一右的两人皮笑肉不笑的互相递着烟,她内心忍不住的翻了个白眼,要不还是打一架吧,痛快点儿。
她四处看了看,“林组长呢?”
“他有事。”张复没有看她,敷衍着回答。
服务员在旁边斟了茶,没有上菜,这是要谈正事的架势。
“快过年了,最快节前吧。”张复微微抬手指她,“春节前去我那儿上班。”
“下个月在我这儿入职,不用试用期,工资……”周卫眼角的余光看着她,神色自若的冲她抬了抬下颚,“工资你定。”
“下个月?呵。”张复伸手去掏口袋里的打火机,眉头紧皱着起火点烟,慢吞吞吐了口,侧身凝视对面两人,半响,露出个似笑非笑的表情,“下个月你自己行不行都两说。”
向文蓦地睁大眼睛,“什么意思?”
两个男人都没有回应,自顾自的抽着烟,室内烟雾缭绕。
片刻,周卫瞟了一眼她,复而起身,对着张复严肃道,“你该不会以为,她只是想上班吧。”
没有聊下去的必要了,他抬脚往门外走,路过时重重拍了拍张复的肩膀,“你们好好聊。”
室内静了一瞬,张复仰头扭扭脖子,身子往后靠,整个人塌陷在座椅上,烟也灭了,就那么一动不动的看着她。
此番场面虽说是她预料到的,但身临其境时,还是难抑紧张。
……
这个点子是通过静姐想到的,不上班后她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反倒是周卫提醒她吃药,让她瞬间想起了静姐。
当年病得严重时,静姐帮她疏导了不少时日,她翻翻通讯录,联络了下,还好还是那个号码。
她们约在路程折中的一间隐秘茶室,相对安逸些。
“周卫妹妹对吧,我记得你,都这么多年了啊。”静姐盯着她瞧着,“先说好,这次不收费啊,算是回访。”
“你说睡不好是因为那件事吧?”
“嗯。”
“突然失眠的?”
“之前零零散散的,最近很频繁。”
“最近跟那边有联系了?”
“不是最近,我……跟他结婚了,有两三年了。”
“嘶……”静姐摇摇头,小声嘟囔着,“奇怪啊。”
向文没听清,“啊?”
“没事。”静姐紧接着问她,“最近有什么大事发生吗?”
“我辞职了,在家里总是乱想,尤其是见过他爸以后,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你们有聊过这些事吗?”
她低头摇了摇,“没有。”
“为什么不说。”
“他有些抗拒这个话题……我每次一提就被他打断了。”
“害怕面对过去?”
“可能吧……”
“要不要试着再和他聊聊?”
“我不知道怎么开口,现在我们很好,特别好,有吃有喝,也不愁钱花。我怕我提这些事影响我们之间的关系。”
“你没有勇气面对,很难好的。”静姐叹了叹气,“不会主动,那就试着被动。”
“啊?”
静姐吹吹茶水,轻嘬一口,抬眼看她,“现在别把我当你的医生,就算是……朋友吧。”
“试探,挑衅,引起他的注意,让他发现你的不对劲,主动和你沟通。人啊,有时候也是可以考验考验的,经历多些才能看透人心,你自己想想吧。”
“找个女的勾引他?”
噗!静姐一口水呛得缓不过来,扯着嗓子咳了好几声,“我是这个意思嘛?!”
“就是勾他和你聊聊心事,是郑重用心聊的那种,不是闲聊天就行,你你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
茶香味儿浓郁,浸透鼻腔,清新透凉,有一瞬地提神醒脑,张复几日未归家,现下用这拙劣伎俩让他主动来找她,不该再退缩了,“我最近睡眠不太好。”
张复鼻腔里闷闷的嗯了一声,“还有呢?”
“我……”
他打断她,“我对你不好吗?”
她摇头。
“你想要什么?”
想要什么?她淡淡地会然一笑,眼底坦然,“想要个安心吧。”
“这话说的……冤枉人了吧。”
张复胳膊肘架在腿上,身子往前探,离近些直直望着她,“我可没有胡搞过。”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说清楚。”
向文心一提,眼眶瞬间泛红,鼓起勇气道,“是婶婶。”
对方正了正身子,“我妈?”
“对,婶婶那时候……”
“我不想聊这个。”对方再次打断她,“都过去了不是么?人得往前看。”
眼泪打着转,“我好像过不去了。”
“那要怎样?你想怎样?”张复语气急促,话赶话脾气也上来了。
“我想解释,我就想解释解释。”
“行,那你说。”张复把手机打开,最下面有一条旧短信,他点开摆到对面,“我猜,跟这个有关对吧。”
看着眼前熟悉的话语,泪珠挥如雨下,模糊了双眼。
“我……我真的不知道会这样,真的。”
“我当时太累了,吃不好睡不好,也没法洗澡,每天都在那个病房里,呆了一天又一天。我真的好累,她清醒的时候,嘴里骂着你心里想着你,糊涂的时候无论见谁都哀怨,怨天怨地,从早到晚。”
那时,向文站在病床前,眼前的婶婶,面色枯黄,浑身消瘦的像骷髅般,眼珠绝望地盯着天花板,听见响动,眼珠一转,直勾勾地盯着她,她垂头轻声,“婶婶我扛不住了,我想回家睡个觉,我找个护工换换,等我睡好了再回来看您。”
婶婶食指颤巍巍地指着她,“好啊,我把你当女儿养,现在你不管我了?”
“不是的!我就缓两天,我太累了。”
“嫌我难伺候?”
“不是……”
“临了临了,连个贴心的人都没有,都是白眼狼,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您这样不是我造成的!我做到这程度可以了!”
她摔门而出,门内传来婶婶的哭泣声,她并没有理会,和护工交代几句便走了,谁知这竟是她们最后一次谈话,不欢而散。
护工说,婶婶在她走后不太愿意配合治疗,有些执拗,心里似堵着气。到第二天时不知怎的,血压骤降,意识模糊,嘴里似念叨着什么,没几分钟就病逝了,走得很急,谁也没料到。
她拿着婶婶的手机,看见不久前刚发送了信息:文文也没有耐心了,说走就走,我养你们一场,却一个人都留不住,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张复听向文倾诉后,没有太大反应,“没了?”
她手捂着心口,似揪在一起,哽咽着哭喊,“我真的熬不住了!”
男人胳膊迅速拢过去,轻拍着背抚慰,“过去了,都过去了。”
“我知道她是病人,我不该置气的,我知道她很脆弱,需要家人,你让我坚持,我没有坚持住,是我错了……我错了……”
“没人怪你,你别这样……”张复看她情绪激动不已,浑身抖动,似陷进回忆中无法自拔,不停的喃喃自语着,“向文?向文看看我!别想了!听到没?”
向文觉得身后似压着一块重重地石头,压断了她的脊梁,挤破她的心脏,喉咙堵着气,一口提不上来,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她做了个梦,很混乱。
初时是在昏暗的卧室,她看见婶婶的身影站在床旁,手里拿着绳子,脸凑近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然后将绳子一圈一圈地缠绕在她身上,不紧不慢,神情专注。她发觉自己身上使不出力气,张张嘴,竟是无声。
而后转头看见张复跑来,紧紧抱着她,神情焦急:别……妈放下她吧,她不跟你走!
是的,她不走,她不想走!
这时仿若有人在摇晃着她,她才意识到自己的手突然能动弹了,全身感知回笼,她屏气使出全身力气抗拒。
忽的睁开眼,手指微颤,梦魇中惊醒,似刚回了魂,心悸不安。
“做梦了?”她偏头,看见张复神色复杂的望着她。
她点点头,一股消毒水的味道袭来,环顾一周,像是医院,“我怎么了?”
“你晕过去了,缺觉……就是太困了。”男人把床头摇起来,让她坐靠着,“我看你睡着觉也不安稳,缓缓吧?”
“嗯。”
张复坐在旁边椅子上,双手合十,磋磨了下,“我们结婚日子不短了,第一次知道你睡眠这么差,是我疏忽了。”
“你工作忙,我能理解。”
“我以前不想聊我妈,不是因为怨你,是我自己心里有愧。”
“你可以怨我。”
张复搓了一把脸,眼中尽是疲惫,“有个事我想知道,你跟我在一起,是喜欢还是歉疚?”
“都有吧。”
他停顿一会儿,思索着什么,“你当时还小,不是你的错。”
向文肿着的眼睛又开始流着泪,泛红的脸颊被刮得刺疼。
“我妈……我了解她,她也不会怨你的,她就是这辈子经历太糟糕了。”
张复自嘲的笑了笑,“其实再次见你时,总觉得有什么不同,我也说不出来,现下明白了,原来在这儿。那时总想着能碰到你是老天爷在帮我们,毕竟后来你换了号码,人也找不到,跟失踪没两样。”
“我不知道怎么面对你。”
“我们不想这些了,说开了是好事。以后,好好过日子好不好?”
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