棕色的靴子在原地剁了几脚,鞋面上的雪花纷纷震落,阵雪后的太阳还算温柔,照在身上拂去了浓浓寒意,向文的肩膀被拍了一下,抬头看见一个男孩,带着棕色的鸭舌帽,帽檐下露出一张清爽的脸,望着她眉眼间尽是喜悦。这一年他的变化许多,个子高了些,脸颊圆润了些,也沉稳了些。
“剪头发了?”
“嗯。”她点点头,手不自觉地摸着耳边的发尾,低头瞥见对方脚下穿着与自己同款的靴子,心里打鼓似的,咚咚地敲着。
“走吧。”
这年,象余县开通了地铁。人们渐渐适应了便捷的交通方式,从县城到市里,长途汽车要坐个大半天,现下一两个小时便可。
她望着地铁车窗,赏着飞速的风景,身边的人拉着她的手,喃喃自语般地和她倾诉着什么,车里的噪音有些重,听不太清,但她知道,定是些有趣的奇闻异事。
“妈妈最近身体不太好,我有点累。”
旁边的声音戛然而止,侧身关切,“去医院了吗?”
向文摇摇头,“她不想去。”
对方才发觉她的脸色似有不佳,有些心疼,“你别管了,我去跟她说。”
“你要不要……回去看看?”
张复吸吸鼻子,有些泄气般地靠着座椅,“过两天再说吧,一见面就掐架,算了……”
“我们……算什么?”
当初去了市里,人离开了,但联系没断,给她和婶婶都寄了手机过来,说是方便联络。偶尔一两个月回来一次,拎着大包小包,给家里添置许多新鲜玩意,意气风发的讲着市里的所见所闻。
起初,婶婶感到很高兴,能看出来,张复的爸爸对他不错,自己儿子活得好,她也跟着享福,按理来说应该的,毕竟这是他爸欠他们母子俩的。
可人是无法懂得知足的,事事无两全,父子间的亲密同时伴随着母子间的疏离,作为付出了十多年的单亲妈妈,她一方面享受物质的喜悦,一方面又无法接受这样的局面。
“还不是我养大的,没我他能落个这么好的儿子?”
“要不是他爸对不起我,我至于这样穷?”
“这些钱都是他爸欠的,我才不客气呢,早该享福了。”
“花点钱就想讨好儿子?想的美!”
“我儿子去市里读书,以后大有出息,还是我开明有远见。”
“十天半个月也不来看我一回,回来也不知关心我……肯定让他爸洗脑了。”
“没良心的,白养了,买几个破包糊弄我?我才不稀罕!”
“狼心狗肺!你去问问他,还记得有个妈不?!”
“算了,别去了……我就当没养过他……”
看着眼前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女人,向文心软了。她做不到张复所说的专心念书,心无旁骛,婶婶很痛苦,她想帮帮她。
……
“张复,我们算什么?”
张复鞋尖蹭蹭她的,“都叫她‘妈’了,你说呢?”
向文站起身,脸上带着不悦,“哥哥再见。”
下车动作太快,没反应过来,望着前面头也不回就走的女孩,他抿嘴无声的笑着,知道她在耍小孩子脾气,起身跟了出去。
张复拉住她,低下头轻声哄着,“下周吧……周末回去看你们。”
“别骗我。”她抬头,眼睛带着湿气,黑黝黝的眼珠一动不动的望着他。
这姑娘出落的愈发水灵,心里产生了危机感。
他正了正身子,有些严肃,“大学考这边吧。”
冬夜风疾,恰逢小雪,冰渣一样前赴后继地往脸上刺,痛得她直眯眼。张复招手打了个出租车,把向文送上座,嘱咐了几句便离开了。
视线里的张复越来渺小,很快被风雪笼罩模糊不清。车里暖气很足,但向文的心虚的很,这次回去有些迟,不知婶婶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到家门口时,徘徊了一会儿,脚步迟迟不敢往前进。
她脚尖戳戳旁边雪堆,心里思索着什么,终于深吸了一口气,鼓足勇气开门进屋。
屋内黑着灯,窗帘未拉,外面银白的雪光透过窗户,视野还算可以,能分辨出沙发上坐着一个人,正抬头望着她,她看不清婶婶的表情,但隐约能猜测出有些糟糕。
“就你一个人?”
“他说下周末回来。”
“我是说,”婶婶将身上的毯子拿开,站了起来,身影有些打晃,“这么晚他让你自己回来?”
向文手指微缩,嘴唇颤动着,“他要去补课,就给我打了个车。”
“跟他爸一样,得到了就不懂得珍惜。”婶婶回身往卧室走,“骨子里的自私。”
随着“砰”地一声门响,向文松了一口气,紧攥地手指瞬间卸了力。内心是不安的,她怕婶婶突然哭喊,突然暴躁,突然崩溃。尽管这些怨念和她没有太大关系,她只是个倾听者,但此般情景时常让她不知所措,无所适从。
念在下周张复会回来,婶婶这些天似乎情绪稳定了不少,几天的时间里前前后后把家里打扫了个遍,还买了新的过冬被褥衣物,精心洗净铺好,手脚利落,效率极高,有条不紊的打理着。原本向文想打个下手,但看着眼前的女人像是又回到了以前的样子,内心充满生机与动力,她突然意识到,张复这味良药,比医院的药管用许多,婶婶这病的不是身,是心呐。
婶婶撸着袖子,满屋子转悠,“你什么都不用管,踏实学习去。”
……
周一:妈妈烫了头发。
周二:妈妈买了许多被褥衣服,手洗的很干净。
周三:妈妈在厨房里叮铃咣当地做出几个自制罐头。
周四:妈妈买了个电暖器,屋里热得发干。
周五:妈妈趴在窗边发呆,一天没说话。
周六:醒来妈妈还是站在那里,还是不理人,不知道有没有休息过。
周日:哥,你是不是……不回来了?
……
“妈妈,吃点东西吧。”
婶婶的头慢悠悠地拧过来,眼睛布满血丝,但人看着却精神的很,平静的声音透着虚弱,“你妈死了,我不是你妈。”
向文身体僵硬,“婶婶,吃点东西吧。”
“看吧,我让你喊妈,你张口就喊,我不让你喊,你立马改口。”婶婶将头转回去,“虚情假意。”
“吃了我的饭,住了我的房,花了我的钱,儿子也交给你了。”
“就这一件事也办不好……”
婶婶挪步到饭桌前,猛地往嘴里塞了几口饭,口中鼓鼓当当地,模样有些滑稽。
“以后别跟他来往了。”
向文忽的抬头,满心诧异,“妈妈……”
“你记着,他能这样冷落我,以后也会这样对你。”
婶婶给自己倒杯水,一口气灌下,斜了一眼她,“知道你上课的钱哪儿来的么。”
“我存给他买电脑用的钱,他不要了,让我给你用。”
她低下头,眼底蓄着泪意,指甲用力掐着大腿,想让自己平复下来。
“感动啊?以后有你后悔的时候。”婶婶轻笑一声,“借花献佛的玩意儿,也就你吃这一套。”
——
张复再次出现的时候,婶婶正上着班,只留向文一人在家。
正逢周末,她瞧着窗口的盆栽枯萎的不成样,视线下移,是烘得发热的电暖器,怪不得……
门口穿来锁孔转动的声音,婶婶生活极规律,这时候不会是她,向文正怔愣着,张复已经开门进来了。
她没有回头,自顾自的把盆栽拿起来,这时一只大手接了过来,拖着她的手无声示意着,向文抽出手,张复拿着盆栽出门。
回来时,向文正拖着地,发现他抱着个电器放到沙发旁,翻腾了没一会儿,电器滋滋声穿来,细细一看,电器正往外吐着雾气,很是新颖。
或许室内有些闷热,脑门挂着汗珠,张复四周寻摸了一圈,起身从她手里抢过墩布,弯腰拖地,男孩子力气大些,速度也快,干活利索得很。
她靠坐在沙发上,眼珠跟着男孩的身影转动,两人均不说话。
张复放下墩布,紧挨着靠坐过去,大腿又一下没一下地蹭着她,“这是加湿器,没水了想着加。”
向文垂头扣扣手指,未置一词。
“还不理我?”张复摆头靠在她肩膀上,耍赖般,“我病还未好就回来了,不心疼我?”
鼻子嗅着她的头发,淡淡的香味,熟悉的让人心神安逸,“你们俩,说拉黑就拉黑,真绝情啊……”
“是你先不理我们的。”
“我爸拿着我手机,病快好了才给我。”
“什么病?”
“阑尾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