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微微亮，一晚上没睡着的苏尚早就拿着马大姨给的地址，坐上去市里的公交。
“窝窝头拿着路上吃，到家了替我跟你妈问个好。”马元花表面功夫做的一向不错，脸上挂着微笑，好像昨天没有什么不愉快发生。
苏尚早也是暗暗佩服马大姨变脸的本事，叫人挑不出错处。
只是她此时人生地不熟，也只能装模作样当一个唯唯诺诺的乡下村姑。
车来了，苏尚早忽视卜洁明目张胆的白眼和暗暗比较——
凭什么都是自己的衣服，她穿起来就那么好看？
......
有不少人从军属区到市里采购，抢座位才是最主要的。
毕竟是两个多小时的路程。
路不平，车也走得极其艰难。
左摇右晃，平移漂流。苏尚早极力遏制反胃的酸水涌上来，一边还苦中作乐地想：
马大姨的窝窝头没有用武之地，她根本没办法做紧闭双眼之外的任何动作！
......
市里，苏家也正如火如荼饱受煎熬。
“苏尚哲，别磨磨唧唧，赶紧上学去，这没有你的事。”
“凭什么苏尚余就能不去上学，我就得去？”苏尚哲不满地嚷嚷。
他还等着在家会会这个三姐。
苏尚婉安慰小弟：“她只是上午不去学校，妈要去车站接三妹，家里没人做饭，我们才留下来？”
“你赶紧上学去，误了课不好。”马蓉花一边把早饭钱递到他手里，一边给他穿衣服：“一会路上买早饭吃吧，要不来不及了。”
一边的苏尚余暗自撇嘴：给小弟钱手指就漏风，哗哗哗地止不住。
她要点钱比登天还难！
苏尚婉也冷冷地盯着，等马蓉花转过来叮嘱她的时候，面上恢复乖巧模样。
“我们大概中午回来，柜子里的瘦肉别动，那是给你姥姥过生日用的。把那块腊肉拿出来炒了，少掺点精米蒸一锅饭。”
顿了顿，马蓉花又补充：“多蒸一点吧，也不知道她饭量怎么样。”
想到这个女儿将要回家，马蓉花说不上来什么感受。
要说特别嫌弃这个女儿吧，没有。
只是当时生出来的时候特别失望。
自己偷偷喝了多少苦药，吃了多少偏方。
找算命先生算，那人说她这一胎一定是个男孩，命好！
她满怀期待生下来，结果又被告知是个女孩。
满心欢喜变成失望，又转成浓浓的恨意。
不过这种恨意随着儿子的出生，随着时间的流逝
慢慢散去。
把她送到乡下是夫妻俩共同的决议。
自己当时也没精力再养一个丫头片子了。
丈夫苏正辉心里有自己的盘算，但是什么都不肯跟她讲。
他嘴上说着新时代，男孩女孩都一样，妇女也顶半边天。
可是他装出的笑脸，眼睛里的冷漠骗不了她这个枕边人。
现在把三丫头接回来这事他有自己的安排，好像跟他这不是他的亲女儿一样。
因为正好能用到她，时机合适。
“我晚上要开会，晚点回来，不用给我留饭。”苏正辉的声音拉回马蓉花的思绪。
“你要迟到了，我骑车送你过去。”说完，他一把拉住溜溜达达不肯出门的苏尚哲。
苏尚哲在自己老爹的手上灰溜溜地不敢多说什么。
只是暗暗心想：希望这个新来的三姐是个安分的。
想到早些年苏尚婉苏尚余联合起来在背后给他使的绊子。
他忍不住捏了捏拳头。
汽车站
车一停稳，苏尚早就急忙冲下车，干呕了几声。
幸好没怎么吃东西，不至于太狼狈。
苏尚早习惯性地低头看表，手腕上空空荡荡，这才反应过来她的手表被藏在手提箱里面了。
苏尚早叹一口气，只能约摸一下，估计有早上9点多了。
拿着地址，准备去带着袖章的工作人员那问问大致往哪个方向走。
抬头走了几步，就见一个长得端正的妇女，点起脚向她挥手。
苏尚早犹犹豫豫地走过去，试探喊了一声：“妈？”
她有些惊讶竟然有人来接她，不过也省下她找路的时间了。
马蓉花点了点头，打量着这个女儿。
前几年过年，她爷爷奶奶身体还硬朗的时候，领着她拍过照片，然后寄到北京。
老人也有闲钱，基本上两年拍一次。
那邻家婶子说的不错，模糊的画质依旧挡不住她是个美人的事实。
小时候水灵可爱，长大后出落的越发窈窕了。今天一见她，即使是满脸疲惫，依然挡不住她脸上的光彩。不论是娇小的脸型和精致的五官，还是白皙细嫩的皮肤都比城里娇养的小姐还要好看数倍。一双浅棕色的眼眸，弯弯的柳眉，更添了几分秀丽。
马蓉花上前想接过苏尚早的箱子，苏尚早一惊，下意识躲开。
然后意识到有些鲁莽了，乖巧一笑，装作害羞的样子低下头：“妈，我来就行。”
马蓉花也没在意，自己还轻省了些呢。
“行，坐了一早上车，也累了吧。咱们快回家吧，你大姐二姐做好饭，就等你了。”
马蓉花领着苏尚早穿梭在人群中，找到回家的公交车。
这会就没座位可坐了，只能站着晃悠，不过也不远。
苏尚早挤在人群中，正值夏天，汗臭味夹杂烟熏，让她几度想跳车而逃。
“到了”马蓉花拉了拉三女儿的衣袖，示意她下车。
一下车，就是一片海蓝蓝。
上完晚班的工人一脸疲惫，大多都步履匆匆，自行车很少见。
清一色的穿着蓝色或者是灰的的劳动布工作服。
苏尚早扮演好了一个“土包子”进城的基本神态，好奇地观望。
不过也不算扮演——
对她来说，一切都像历史书活过来一样。
古老质朴的建筑，错乱之中又有一丝章法。
“你记着路，下次就能一个人出来走了。”马蓉花的声音淡淡响起。
三女儿的好奇的神态她不是没瞧见。
从小养在乡下，以后要改的习惯肯定多。
但这不是最让马蓉花发愁的
如何向那群邻居解释呢？
巷子里是没有秘密的，当年他们把苏尚早送到乡下，说的是她从小体弱，放到乡下好养活，可是巷子里哪户人家不心知肚明？
可即使是这样，表面上还得过得去。
你说这样就这样，大家顶多私下里聊两句：苏家夫妇是个心狠的。
也没什么了
早些年卖孩子的也不少。
只是到时候免不了邻居间的冷嘲热讽，暗戳戳的恶心人。
马蓉花脑子里转了几个弯，面上不表现出来。
说曹操曹操到
“蓉花啊，这就是你家三闺女啊。哎呦，这模样，可真俊呐。”
魏芳红眼睛闪了闪。马蓉花和苏正辉长得只能算周正，怎么生出这么漂亮的女儿。
难道不是亲生的，所以才送到乡下？
马蓉花听出魏芳红的不怀好意，只是扭头给苏尚早介绍：
“这是你魏婶子，是妈妈的同事，也是咱家的邻居。”
魏芳红的男人也在肉联厂工作，两家分到的房子是挨在一起的。
只是当年这事有点龌龊。
魏芳红一家早早盯上东巷大一点的三居室。
为了能分到，早早的把家里的老人都接到城里来占人头。
可是没想到半路出来个苏家截胡。
苏正辉升了采购部副主任，理所应当拿下三居室。
魏芳红气得牙痒痒——
老人小孩三代同堂只挤在一个小小的两居室，每天生活鸡飞狗跳。
实际上苏尚早能回来还得感谢她。
要不是她拿这事做文章，损害苏家夫妇的名声，她还在乡下窝着呢。
“尚早的身子不好，我先带她回去休息了。”
马蓉花和邻居们打着哈哈。
苏尚早低着头，眉毛挑了挑。
这是给自己安排病若西施的人设，既然这样，自己也只能顺了他们的意。
抬头，已经是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
“何婶子好...路大爷好...”
本身就一天没吃饭，加上坐车颠来倒去，苏尚早此时面色惨白。
倒是给马蓉花的话增加了几分可信度。
一众围着看戏的邻居见她这个样子，虽说心里想什么的都有，但嘴上还说：
“尚早快回家休息去吧。”
苏尚早乖巧地点点头，跟着马蓉花上楼。
咔嚓——
门开了。
“是妈妈和妹妹回来了吗？”
不见其人，先闻其声
苏尚婉到门口迎人，和苏尚早打了个照面
嫉妒。
是苏尚婉的第一反应。
虽说小时候长得就很标致，但那不是还小吗，她期盼着，乡下风吹日晒，还有数不清的农活，或许长大就不好看了。
现在...
她重新快挂上了笑，抬手想接过苏尚早的箱子：“三妹，我们有几年不见了吧，你都跟我们生疏了。”
“这是你大姐，尚碗。”马蓉花做完介绍，就去厨房看火去了。
苏尚早将苏尚婉的神色尽收眼底，不动声色地往后收了收手：
“我来就行，大姐。我先放一下行李，房间在哪？”
苏尚早自然没有房间，马蓉花之前也为这个问题犯愁。
三间卧室，一间是苏家夫妇，一间是苏尚婉苏尚余，一间是苏尚哲。
苏尚婉比苏尚早大了五岁，前年就结婚了。
婚结的不得已，人也不是苏尚婉想嫁的人——
一个宰猪的屠夫。
只为了能逃避下乡当知青。
结果自己刚结婚一年，政策就出来了：高考恢复，知青不强制下乡了。
苏尚婉崩溃，结婚之前她还能安慰自己，至少不必下乡过苦日子了。
可是现在，又算什么呢？
她心里不痛快，隔三差五就要找林志刚吵一架，跑回娘家来住。
心里也怨父母，但凡当初能找个临时工给她，现在的处境都比这强。
苏尚婉本身心思细腻，爱钻牛角尖。
她每每遇到不顺心的事情，都要把这个拉出来想一遍。
如果当初怎样怎样，日后或许能...
“你和你姐姐苏尚余一个房间，在那。”马蓉花一指：“尚婉，你东西收拾出来没有？”
马蓉花的解决办法就是让苏尚婉回婆家：“夫妻俩哪有不吵架的，你在家里住了这么多天，也该回去了，别叫人看笑话。”
这是马蓉花私底下和苏尚婉说的。
苏尚婉能怎么办，只能将愤恨藏在心底，挂上笑脸示人。
“妈，你们回来了。”
苏尚余拎着东西，听到家门口的声音，就猜测人接回来了。
“我刚听崔婶子说供销社来了一批新菜，好不容易才抢到。”
城里的菜和肉一样精贵，都是不可多得的东西。
“小妹。”苏尚余和苏尚早打了招呼。
她对这个妹妹没什么感觉，甚至有点可怜她。
乡下不是人呆的地方，没看到大姐一听要下乡就赶紧找人嫁了吗。
她倒是希望这个新来的小妹能和她统一战线，一起对付苏尚哲。
这个弟弟生下来就招人讨厌，从小就比她们精贵。吃穿用度，反而是她们拣他剩下来的。
过年置办了布料，给苏尚哲缝一身全新的棉袄，加上新买的棉花。轮到她们，连个新袜子都混不上。
妈妈心偏的没边儿了，爸爸又从来不管这种事。
他是父母的命根子，她们是家里的草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