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传送走时,明熹心底还生出一股庆幸。
庆幸于他没被星贞真人误会,还能继续在崇星宗中修行。
那时,明熹并没想到,这竟会是他此生最后一次见到星贞真人。
那之后,一日七日,三派掌门和那司妖鉴长史都没回来。
明熹最开始还保有希望,毕竟星贞真人的命灯还亮着。
直到第七夜子时,在明熹的注视之下,星贞真人的命灯就那样突兀地灭了,快得来不及反应。
很快,朝天宗与侍月宗传来消息,行云真人与银辰真人也都身死。
怎会?
明熹茫然地想,他师尊乃大乘期大圆满境,行云真人与银辰真人也都有大乘期的修为,那蛇妖怎么可能能凭一己之力,杀害三位大能?!
浑浑噩噩了一整晚,第二天,师兄告诉他,皇宫传来消息,那司妖鉴长史的命灯也灭了。
司妖鉴长史。
明熹这时才记起,司妖鉴长史也在现场。
月色下那张阴湿苍白的脸又浮现在识海中,明熹下意识地颤抖了一下,心底骤然间浮现出了一个可怕的猜想。
那司妖鉴长史真的死了吗?
打压宗门,瓦解世家,目前发生的桩桩件件,最获利的人,不正是白月国皇帝吗?
或许白月国皇帝的企图,不止他的月灵宝簪,还有天澜山灵脉。
那司妖鉴长史手中拿着一块寻妖镜,几次三番都没找到蛇妖的藏身之所,怎么偏偏三宗宗主齐聚时就能找到了?
唯一的解释,就是那司妖鉴长史就是要趁三宗宗主齐聚之时,一网打尽。
一年多的师徒之情,自他入门起,星贞真人就一直宠他护他。
倾囊相授,关怀备至,如师如父。
在明熹心中,星贞真人早就是仅次于苍国与赠苍国月灵宝簪的那个仙人的存在。
无比重要的、倾他所有仍无法报答的、从未想过会失去的……师尊。
从此之后,他都没有师尊了。
明熹已无心去想他接下来该怎么办。
他只是,被巨大的悲伤与憎恨笼罩吞没。
自那时起,明熹就深深地恨起了白月国皇帝。
或许并不是那时才开始恨,而是那时才有理由开始恨。
早在白月国皇帝拒绝分出灵脉给苍国时,明熹便无法自抑地恨起了白月国皇帝。
只是那时他心底虽生出恨,却又冥冥中有一个声音告诉他不要恨。
因为易地而处,若他是白月国皇帝,也不会为了别国子民的生死而让自己的民众承担风险。
所以,那时比起恨白月国皇帝,他更恨天道。
天生万物,何故厚此薄彼?
一河相隔,为什么白月国人能占据灵脉,顺其自然地修仙,而他苍国人就只能活在瘴毒之中,饱受病痛折磨?
为什么?!凭什么?!
即使天道如此不公,苍国上下仍敬畏天道。
年幼无知之时,明熹曾对着苍国皇帝骂过几句天道,当即就被苍国皇帝罚跪了一整夜,叫他诚心悔过。
后来,明熹虽将恨意深埋心底,不敢在苍国皇帝面前表露半分,可那股恨却越扎越深,深入身心,浸透骨血。
现如今,星贞真人的死,更是引爆了这份恨意。
他师尊又做错了什么呢?
一生尊天敬道,勤勉修行,宽容仁厚,可他师尊得到了什么呢?
得到了……尸骨无存。
终日以泪洗面,明熹心境混乱至极,状态十分糟糕。
继任掌门的大师兄韩玄真怕他悲伤过度,损伤身魂,因此强迫明熹闭关静心,专注修行。
“生死本就无常,但有死就有生,有生就有死。死亡并非结束,更不是一件坏事,”韩玄真宽慰他道,“斯人已逝,伤心无益。生者更应当珍重自己,好好修行才对。”
明熹一个字都听不进去的,甚至想谴责他大师兄生性凉薄,自私至极。
不是这样的,他心底很快又浮现出另一个声音,谴责他道:师尊身死,师门之中谁不伤心?谁不愤怒?谁不想报仇雪恨?
可现如今,内忧外患,前路混沌,崇星宗存续、还有家族存亡的压力全由他大师兄一肩担起,自然不似他,还有空沉溺悲伤,无所事事。
这种时候,韩玄真还能察觉他情绪不对,开解关照他好好修行。
明熹心底既感激又愧疚,心想:眼下他也帮不上什么忙,何必再给韩玄真添麻烦呢?
因此,明熹乖乖地听了韩玄真的话,闭关修行。
如此闭关了半个月。
半个月后,那天清晨,明熹忽而从静定中惊醒,一颗心怦怦直跳。
心跳得极快,快到仿佛要蹦出胸膛,明熹竟有一瞬喘不上气,
脸色惨白,明熹身上大汗淋漓,此生从未有过的不安,好似被无边恐惧包裹一般,惊惶至极。
有什么极坏的事发生了。
跌跌撞撞地往洞府外走去,明熹颤抖地按下机关。
眼前的石门轰隆隆地开启,随天光照进,一股腥臭的血腥味扑面而来,打碎了明熹的侥幸。
世间怎会有这般可怖的场景?
石门每开启一寸,尸山血海便多一寸。
照进来的分明是阳光,明熹却如堕幽冥一般,彻骨森寒,神魂都在颤栗。
泣血涟如,明熹向最近的大师兄爬去。
剑撑着身体,保护的姿态,韩玄真半跪在他洞府外,浑身已被鲜血浸透。
地上设有禁声闻阵,怪不得他在洞府时没有听见一点打斗声响,也没闻见一点血腥味。
抱住大师兄,明熹胡乱地摸着大师兄的脸,挣扎着想要扶起来大师兄。
但韩玄真已经死了。
止不住的哭音,明熹眼前一片模糊,正此时,他心口处突然传来一股尖锐的剧痛。
迟钝地低头,明熹看到一柄黑金色的剑,阴气森森,洞穿了他与大师兄的心窍。
整个人被禁锢在剑身上,明熹动弹不得,连看清仇人是谁也做不到。
生命迅速流逝,过往的一幕幕无比清晰地在识海中闪过。
他出生那日,全族的人都围在父母家门口,为他的降生而欢呼庆祝。
幼年时,苍国皇帝牵着他的手来到了供奉月灵宝簪的祭台之下。
那是他第一次感知到灵力。
柔和奇妙的力量,似清风,似水流,似阳光,会钻入他的气脉,冲开他身上的堵塞,抹去那附骨之疽般的痛意,让他感到无比的轻盈自在。
少年时,祭台下的人越来越少,最终只剩下他一个。
因为只有他生出了灵根。
太阴之力属水,沐浴在月灵宝簪下,他最终生出了水系灵根。
陛下说,这既是月灵宝枝的恩赐,也因他天生气感远超常人。
陛下还说,他是上天赐给苍国的礼物,是苍国的光明与希望。
他一定能逆转苍国的命运,助苍国逃离无间地狱。
带着月灵宝簪拜入崇星宗时,明熹也是这么想的。
之后一年多的修真生涯,更坚定了他的信念。
他一定会回去的。
他一定要拯救他的族民,逃离苦海,同他一般,轻盈自在。
可现在呢?
一剑穿心,他马上就要死了。
崩溃极了,明熹用尽最后的力气化出的月灵宝簪,将心口的剑拔出。
他不能死。
可他刚转过身去,又一剑穿心而来。
生机断尽,明熹只剩一口气了。
他奋力地抬起了头,想要看清杀他者何人。
那人此时也刚好走到了他身前。
银白色的衣,其上隐约绣着太阴纹,白月国臣子的装扮。
明熹虽看不清楚脸,却感受到了那股阴森之气,同那天在太极河畔杀他的人一模一样。
司妖鉴长史。
果然是他。
转瞬间,明熹明白了这一场屠杀缘何而来。
无尽的鲜血自唇齿中溢出,身心剧痛无比,明熹恨天恨地,但纵有滔天的恨意,也逆转不了死亡的命运。
断气之时,他眼中流下血泪,死不瞑目。
再度恢复意识时,明熹就变成了厉鬼。
他是怀着极强烈的怨恨之心而死的,凶煞气极重。
厉鬼噬杀,被死前滔天的怨恨与执念裹挟支使,会无意识地造下杀孽。
甫一恢复意识,明熹就感觉到了,他的神魂之中有无数鬼魂哭喊哀嚎。
他杀了很多人。
对沦为厉鬼后的那段记忆毫无印象,明熹不知自己到底做了什么,又具体杀了哪些人。
但既已沦为厉鬼,他便再没了一点生时的宽容与怨恨,只剩下冰冷的怨恨。
杀了就杀了,就算杀了无辜的人又如何?
他不无辜吗?
有能耐,就也变成厉鬼,吞噬他。
回到苍国,拯救族民,是明熹生前的执念。
获得力量,报仇雪恨,也是明熹生前的执念。
所以恢复意识时,明熹已经完成了这两件事。
月灵宝簪还在他手中,他竟已回到了苍国,甚至还带回来了改变苍国命运的方法。
只可惜,刚一恢复意识,就有一个坏消息传来。
苍国皇帝病重辞世了。
就在他回来的前夜。
他没能见到苍国皇帝最后一面,没能告诉陛下,苍国有救了。
厉鬼也会感受到悲伤难过吗?
可明熹就是很难过,难过到,很想杀人。
那就,杀。
太极河畔,望着黑白分明的太极河,明熹心想:哪里有不转的太极呢?
既名为太极河,那么风水轮流转,四千年河东后,也该轮到四千年河西了。
沦为厉鬼后,明熹在朝天宗藏书阁的禁书区中找到了一个诅咒阵法,名为诅心咒魂阵。
世上最摆脱不尽的诅咒便是自己对自己的不放过。
诅心咒魂阵便借此发挥作用,只要对自己有一点不满,只要生出一点攀缘心,就会痛苦。
越不满,越攀缘,越痛苦。
无穷无尽的痛苦,生死相续,永无宁日。
现如今,此阵法就设在了太极河上。
苍国之中,他则设下了一个巨大的风阵。
弥漫在苍国山野间的瘴毒顿时被风吹去了白月国,经过太极河上的诅咒之阵时,便变成了诅咒媒介。
最公平的审判,最公正的裁决。
就让白月国人自己惩罚自己,自己诅咒自己。
攻占仙云城,俘虏了白月国皇帝后,明熹在云端美人台上举行了第一场祭祀。
云端美人台上的祭祀才是改变苍国命运的关键。
这时,云端美人台上已有七名厉鬼。
将白月国皇帝折磨成第八个厉鬼后,八方厉鬼阵就彻底完成了。
云端美人台中间的水晶莲下连接的正是白月国主灵脉,而整座云端美人台都建立在灵脉之上。
八方厉鬼阵,无边怨气凝成实质,依明熹心意,扎根于仙云城人民的生魂之中,开出绚丽的怨气之花,更迅速地污染着仙云城地气,逼迫灵脉改向。
而苍国之中,瘴毒已被风阵吹走了。
灵脉别无他选,只能流入苍国之中,纠缠苍国数千年的灾厄也将彻底终结。
也是这时,他与崔归来到了仙云城中。
明熹的记忆就中断在此处。
看完后,崔归的眉旋即拧起,脸色煞白地问:“明熹也这么对你了吗?”
把人折磨成厉鬼,用的手段实在残酷血腥,恶劣至极。
记忆中,他对崔归道:“明熹恨白月国皇帝,但你也知,月灵宝簪是我赠给苍国的。对明熹来说,我是苍国的恩人。”
厉鬼还能记得恩情吗?
崔归有些怀疑,但思及明熹沦为厉鬼后对苍国皇帝的态度,他渐渐地松了口气,还是信了。
紧接着,叹了口气,崔归神色有些黯淡道:“明熹误会了。”
苍国三面环山,与其他国家的边界线上都设有结界,擅闯必死。
因此,苍国人想要出去,只有太极河这一条路。